第十五章 觅食(第2页)
水开了,火却灭了,我能够背回来的柴火太少,没了柴火,火就只能熄灭,就跟人没了食物就只能死亡一样。我端起那个破罐子,罐子很烫,却有利于取暖,我嗅了嗅罐子里水的味道,值得庆幸的是水并没有尿骚气,却有一丝淡淡的茶垢味道,说明这个罐子并不是用来当尿壶的,而是用来当茶壶的。我由衷地感谢不知道哪一位牧羊人,能够在这荒山野岭的土窑里,给我这倒霉的逃犯留下这么一个可以用来烧水的容器。转念想想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住在这荒山野岭的小土窑里,只有弱智白痴才会专门用一个罐子来当夜壶,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厕所,只要出了土窑的门,天空就是厕所的屋顶,大地就是厕所的便坑,所以,一开始我怀疑这个罐子可能是夜壶,只能证明我那会儿脑子生锈了。
第二天,我没有再带着花姑娘去狩猎,那只羊羔子够我们俩吃上几天了,我专门从对面山坡上的树林里拾柴火,往土窑里搬运柴火。生过一次火,再次品尝了熟食热水的滋味以后,我觉得如果没有火,没有热水的生活很难想象怎么过。按照我的体会,人类成为人类的日子,就应该从吃熟食、喝开水那一天算起,那一天之前,人就是猴子。
一整天的劳动成果就是我用冬季的枯树枝把土窑的一半都塞满了,我还有一份意外收获,砍斫捡拾树枝的时候,我掏了一个松鼠窝,里面藏满了松鼠储藏起来准备过冬的松子。难怪我和花姑娘刚刚进入树林的时候摘取的松塔都是干瘪、霉变的,好货都让松鼠给偷跑藏起来了。从松鼠窝里掏出来的松子一个个饱满粒大,咬开一颗,清香四溢,花姑娘拿出它嗑瓜子的绝技,用舌头舔进松子,然后牙齿磨上一阵,松子壳就剥离到了外面,美味的松仁留到了嘴里。我实在搞不懂它是怎么做到的,我只会一颗一颗嗑松子,跟它相比实在吃亏,我想向它学习,抓了一把松子搁到嘴里用劲磨牙,结果差点把门牙槽牙一起给咯蹦了。晚上,我再一次点燃了炉火,烧上了开水,花姑娘意犹未尽,缠着我要吃羊肉,我就跟它又把那只羊羔子的前腿给分食了,它生吃,我烤熟了吃,骨头都归了它。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白天就到对面山坡上的树林里打野食,掏松鼠窝,抓獾子,追野兔,遗憾的是我们再没有碰上老天爷替我们准备的黄羊羔子。抓獾子刚开始我们摸不着门道,我用一头削尖的棍子费尽力气翻开獾子的洞穴,獾子却早已经从另外的洞口跑了。后来我们逐渐摸到了门道,我走前门,花姑娘利用它的嗅觉在獾子的后门守着,我从前面的洞口开始刨獾子的洞穴,獾子就从后门逃跑,刚一出洞,花姑娘就扑上去一口咬住,獾子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我们成功地把抓獾子的经验运用到抓野兔上,也屡试不爽。每次我都牢牢记住,不管狩猎有没有收获,我都要从树林里尽量多的捡一些树枝带回土窑,保证土窑的炉灶有柴火烧。
我和花姑娘的生活是简单的,辛苦的,也是快活的。当目的简单的时候,快活也更加容易得到。我们那段实践的生活目的非常单纯,就是想尽办法获取食物。所以,每当我们得到了食物,我们就算是满足了人生的所有目标,快活自然而然就会充溢着我们的内心。我是人,人说话不仅仅是用来传递信息、表达概念的,还是一种需要,一种满足心理、生理渴求的需要。我学会了对花姑娘说话,唠唠叨叨,口气像对孩子。花姑娘是一个极有耐心的好听众,不论我说什么,它都不会反驳、顶撞,用沉默作出深沉的样子倾听,偶尔还哼哼唧唧地应两声。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回想起我的过去,上学的日子,停课以后无所事事的时光,参加工作班组里的师傅同伴,还有就是那个让我沦为逃犯的六号生产队,驴拐拐、芦花嫂、黄二婶、洋芋头、李老汉、四癞子……所有我经历过、接触过、交往过的人们,不论是友情深厚、感情融洽的朋友,还是心有芥蒂、形同陌路的对手,甚至我的父母,仿佛都成了梦境中的人物。如果有谁能够向我证明人真的有来生,我肯定会相信我记忆中的一切都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人适应了所处的处境以后,会形成固定的生活模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习惯。不知不觉间,我适应了这种只能和狗对话的环境,适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花姑娘陪伴我的生活。我惊讶地发现,没有可以庇护我、帮助我、陪伴我的人群,我照样可以活着,我说不准的是,这种活着,算不算生活。这种生存,或者生活状态我已经记不清持续了多久,直到他们找上门来,我才从这种封闭、寂寞、孤独的生存环境里跳了出来,再一次回到了人群中,而这一次我融入的人群,竟是那么的悲惨、生动、令人永生难忘。
他们找上门来是大雪已经开始融化的时候。西北的冬季干燥寒冷,少雪多风,这场雪虽然下得很大,可是除了背阴处以外,凡是朝阳的地方雪很快就开始融化了。在阳光下,雪显得非常脆弱,脆弱的雪需要完整的美,平铺大地,漫天皆白,一旦开始融化,就像一张破败的麻风病人的脸那样惨不忍睹。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黑黄色的斑块和苍白的残雪,大地活像患上了牛皮癣、神经性皮炎。那几天我和花姑娘的小日子过得不错,我们很幸运的碰到两只雄性麂子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正在恶斗。动物和人不同,除非是**期争夺配偶,一般情况下同类之间不会发生无谓的争斗。麂子是比鹿更小的一种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叫麂子而不直接叫小鹿,可能这是我们中国人的毛病,也可能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优势,总爱把已经够麻烦的事物细分为更加麻烦的品种,比方说,同样是海中长出来的陆地,大的叫岛,小的却叫屿,而不是直接叫小岛。再比方说,表亲、堂亲我们中国人在称呼上区分得一清二楚,而不是像外国人那样,表亲堂亲一勺烩。
这里的山上有梅花鹿,也有麂子,对于这种极为敏感、极善奔跑的食草动物,我从来不抱捕获它们的奢望。我和花姑娘在山坡上,甚至就在我们土窑附近,多次看到过梅花鹿和麂子,它们发现我们之后,冷静地观望着,我们稍有动作,甚至我们刚刚萌发袭击它们的念头,它们就好像已经洞察了我们的目的,倏忽之间,一个优美的转体顷刻之间就会像流星一样在你的视野里消失。花姑娘刚开始还痴心妄想撞大运捉住一只半只梅花鹿或者麂子尝尝鲜,可是,它还没有起跑,人家就已经把它远远地扔在屁股后面发傻了。梅花鹿、麂子凭恃它们奔跑的速度和机敏的反应,往往还故意对花姑娘作出挑逗的姿态。花姑娘企图攻击它们的时候,它们马上跑开,但是并不跑远,跑开以后,又会站住,回头张望,短尾巴还扑扇扑扇的气人。花姑娘不死心,跟着追过去,人家马上又是几个轻盈的跳跃,远远地甩开了花姑娘,然后,再站住,回头张望,摆动鞋刷子一样的尾巴气花姑娘。有时候我也非常恼火,既生气花姑娘的笨拙,又生气鹿、麂的放肆。我听说,鹿肉和麂子肉,都是上好的补品,而且味道鲜美,比黄羊更加适合食用。有时候看着飞一般远去的鹿、麂,我会暗暗祷告,希望老天爷什么时候也帮我们弄死一只,让我和花姑娘尝尝鹿肉。
我们碰到的这两只麂子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在密林里打得不可开交,它们用小小的,跟梅花鹿相比显得非常可笑,小男孩鸡鸡一样的角相互顶撞着,其中一只的后脚被藤蔓缠住,影响了行动,显然落了下风,但是却仍然顽强地抵抗着。我和花姑娘悄悄靠近,花姑娘经过这段时间的狩猎实践,积累了初级经验,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一看见猎物先大鸣警笛等猎物吓跑了再抓人家。它也懂得了偷袭、隐蔽才是抓捕成功的要素。其中一只麂子非常机敏,我们刚刚靠近,它就已经飞奔逃逸。而那只后腿被藤蔓缠住的麂子,就轻易的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我扑上去抱住了它的脖子,然后像摔跤一样绊倒了它,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上,花姑娘扑上来咬住了它刚才还被藤蔓缠住的那条后腿。麂子拼命挣扎,我真没有想到,看上去柔弱、瘦小的麂子在挣命的时候,那股爆发力一点也不比一个壮汉逊色。
我和花姑娘联手制服了麂子,我抽下裤腰带捆住了麂子棍子一样消瘦的前腿,然后把麂子拽了起来。麂子同一头成年黄羊差不多大小,身材比黄羊更加苗条、优美,棕黄色的皮毛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不知道是紧张恐惧还是因为刚才的打斗、挣扎,它剧烈地喘息着,胸腹活像铁匠的风箱一样煽动出炙热的气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浑身上下都在恐惧地颤抖,活像一个刚刚被暴徒绑架的柔弱少女。我已经把水果刀握在了手里,可是,它的样子让我不忍心动手杀害它,我的手软了,我举不起刀子,更加没有勇气把刀子插入那丝绒一样的皮毛。我看着它,它那双美丽的、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忧郁、惊慌和惧怕,水汪汪的眼睛储满了悲伤的泪水。面对那双无辜、哀怜、无助,盛满了悲惨和绝望的双眸,我的心颤抖了,我的眼睛也酸了,眼泪好像漫溢的池水,忍不住就朝外流。
我坐到了地上,我收回了刀子,我慢慢解开了捆缚住麂子前腿的腰带,又帮它从纠缠着后腿的藤蔓中脱身出来。花姑娘不解地朝我汪汪,用吼声对我的行为投反对票。麂子也没有马上离开,我估计它也懵了,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伸出手,抚摸麂子,麂子本能地避开了我的手,它试探着朝旁边躲闪了两步,花姑娘马上向它冲了过去,我叫花姑娘回来,花姑娘不听,麂子在我眼里是一条柔弱、美丽的生命,在花姑娘眼里不过就是一顿美餐。我扑过去抱住了花姑娘,对麂子说:“走吧,赶紧走吧,祝你好运。”
麂子走了,它的后腿受伤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它走几步回头看看,察看我们的反应。花姑娘看到我放走了麂子,急惶惶地叫唤着,挣扎着,我稍不留意,它便冲了出去,麂子看到花姑娘朝它扑去,拔腿便跑,可惜它的腿受伤了,根本摆脱不了花姑娘的追逐,花姑娘叼住了它的后腿,将它拖倒在地,麂子拼命挣扎着,花姑娘死命的咬住它。花姑娘毕竟是一只从小在农村屋檐下长大的家犬,根本没有捕食猎物的本事,它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使麂子丧命,成为它的午餐,便东一口、西一口的在麂子身上乱咬。
麂子痛苦地挣扎着,尖叫着,挣脱了花姑娘的利齿,奔逃几步,便会再度被花姑娘追上狠命的啮咬。花姑娘的捕猎本能已经退化,又从来没有接受过捕猎技巧的训练,因此捕猎没有任何章法,逮着哪咬哪,麂子的屁股上、尾巴上、小腿上,都在开始朝外面流血。麂子痛苦嚎叫的声音活像被人踩中了尾巴的老鼠。我在后面呼喊花姑娘,想制止它这残酷笨拙的杀戮,花姑娘一反常态,对我的呼喊置之不理,追在麂子后面狂扑、撕咬,离我越来越远……
麂子终于被花姑娘扑倒在地上,花姑娘站在麂子身上,得意洋洋的朝我狂吠着。远远地看过去,麂子流淌出来的血印在雪地上,活像谁在大地上泼洒了一大滩墨汁。花姑娘野蛮的捕猎刺激了我,心里刚才还温情脉脉的怜悯活像暴露在寒冬腊月的开水,很快的降温、冷冻。我走了过去,麂子的眼睛圆睁着,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幽怨、哀伤,而是泛着死气的昏黄。它仍然活着,活得非常痛苦,嘴角冒出了白涎,喉头发出了难听的哀鸣,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我抽出了那把水果刀,掐住了它的脖子,然后闭上眼睛,狠狠地刺了下去……
这是我们猎获物最为丰硕的一次,也是让我最为失乐、难受的一次,麂子那幽怨、哀伤、乞怜的眼神,活像一道无形的绳箍紧紧捆住了我的心灵,当我背着麂子的尸体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兴高采烈的花姑娘,对花姑娘的狩猎成果没有丝毫的赞赏情绪,反而有一种厌恶、不满的心理。所以,当花姑娘跑到我跟前,看着耷拉在我胸前的麂子后腿摇头摆尾邀宠的时候,我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花姑娘挨了我一脚,莫名、无辜地愣在那里,然后,垂头丧气的跟在我后面,不敢再跑前跑回的撒欢了。
回到土窑之后,我用那把水果刀分解了麂子,扔给花姑娘一条前腿,自己烤食了一块麂子肉,花姑娘和我猎杀麂子的过程让我郁郁寡欢,我想,无论我,还是花姑娘,如果在正常的生活环境里,都不会去疯狂的、用那种残忍的手段捕杀那只无辜、可怜的麂子。可是现在,我们都成了嗜血的野兽,在残酷的生存命题面前,人和兽的精神集合到了同一个层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漫天大雪又无声无息地袭击了这个世界,飘飘扬扬的大雪再次封堵了我的窑门,这一次我有了经验,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急不可耐地拼命挖雪、突围。我用一根树棍在封门的雪堆上捅了一个窟窿,这样,空气可以流通,封门的雪堆还可以成为保暖的门户。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歇,大雪有如上天派来的隶卒,把我和花姑娘关在土窑里坐牢。这种雪天,我和花姑娘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土窑里发呆。谁也说不清楚这场大雪什么时候才能停歇,我们赖以为生的食物就是那只猎获的麂子。这个时候,我不能不承认,在这种生存条件下,我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发善心、做好事的权利,在对待麂子的问题上,花姑娘无疑是正确的。否则,我们现在肯定要忍饥挨饿,或者被迫到大雪纷飞随时可能丧命的荒野中去觅食。
这只麂子好像是老天爷专门送来让我们度过雪天的。就在我们吃光了麂子肉的第二天,雪停了,天晴了,我终于可以和花姑娘出门了。外面,清新凛冽的空气让人浑身颤栗,刺眼的日光仿佛一把把芒刺扎得眼睛疼痛难忍,我带着花姑娘从山坡上跌跌绊绊、半滚半滑的下到山沟里,然后再趟着厚厚的雪层,进入对面山上的树林里。我东张西望的寻找猎物和松鼠窝,却没有注意到脚下,我被一个隆起的物件绊了一跤,这一脚踢开了盖在那个物件上的残雪,我看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面口袋。在这荒无人烟的荒山野林里,谁会扔这样一个面口袋呢?这个面口袋提醒我,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岭中,并不仅仅有我一个人,还有别的同类也在这荒山野岭中游**。但是,他们是干吗的呢?不会是追捕我的民兵一直蹑到了这里吧?解开这个谜团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从这个面口袋里寻找答案。
面口袋像一个冻僵了的人,硬邦邦地,解开用麻绳捆扎着的袋口着实费了我很大的力气。面口袋里面是食物:馒头和土豆。馒头和土豆都冻成了冰坨子,证明这个面口袋在这野外已经扔了不止一天两天的了,恍然间,我忽然想到,那两只麂子,肯定就是为了争抢这一口袋馒头和土豆打起来的,可怜的麂子,没有脑子的麂子,即便它们得到了这一口袋吃食,它们难道有本事解开口袋的绳子,吃到口袋里面的食物吗?它们能得到的仅仅是面口袋里面食品的味道,仅仅为了味道而打成一团,除了傻头傻脑的麂子,别人干不出来。
在这种时候,能够在野外捡到这样一面口袋馒头和土豆,我只能相信这是上天对我的犒赏,古人说,否极泰来,我们已经断食了,如果今天没有收获,就只能忍饥挨饿。大雪初霁,在这种天气里,捕获猎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能够拾到一些松子、野蘑就已经是万幸了,面对这一面口袋馒头和土豆,我高兴懵了,暗暗感叹,今天真的是个好日子。至于这只面口袋的来历,以及这只面口袋背后可能隐藏的故事,这只面口袋主人的下落,都像飘上天际的云彩,已经不再是我脑子里的问题了。
我兴冲冲地背起面口袋,叫花姑娘跟我打道回府,我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一面口袋馒头和土豆,把他们引到了我的面前,随后我又被他们引到了地狱里面。绝对不是危言耸听,那里,那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地下数十米深的黑色洞窟,要用我有限的想象力和贫乏的语言表达能力来形容,我脑子里只能蹦出两个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