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艰难(第2页)
就在我挥动拳头的瞬间,他那黧黑、皱纹纵横、胡子拉碴的脸突然让我心软了下来。这个人能算坏人、恶人吗?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厚道、倔强、勤劳的农民,骂人打人固然不对,固然令人愤恨,可是,所有的生产队长管理农民不都是这样吗?如果我今天真的按照计划,以我十八岁生龙活虎的年纪痛打他那样一个未老先衰的农民,我实在难以下手,下手了也是一种耻辱,而不是荣耀。瞬间的念头,电光闪烁的从我脑海中掠过,让我把挥出去的老拳改成了巴掌,让我把打他的动作改成了推他、搡他一巴掌。
驴拐拐此时正在拼命想打我一下解气,我连连躲闪,他根本就沾不上我的边儿,我推他的时候,刚好我躲避到了他的身侧,他朝前扑,我从侧面推搡了他一巴掌,顺势还伸出脚绊了他一下,他失去平衡,实实在在地跌倒在地上,沉重的一声“扑通”活像一面墙坍塌在地上,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也许当时地面并没有被他震得颤抖起来,那仅仅是我的感觉,但是,他摔得很重却是真的。倒地时,他的脑勺磕在了地面上,场院的地面经过长年累月碾子的反复碾压,再加上冬季寒冷的冰冻,硬得像一块铁板,脑袋磕到那上面,跟撞击到铁板上的效果完全一样……
驴拐拐没有爬起来,他口吐白沫,眼睛紧闭,手足抽搐一阵,然后好像突然松了劲的皮筋,四肢舒展开来,脑袋一歪就没了动静。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装死,想讹我一笔医疗费,还站在一旁虚张声势地吆喝:“装死啊?有本事爬起来再打啊……”
一直到围拢过去察看驴拐拐的乡亲们发出了让人心悸的“死掉了、死掉了……”的惊呼,我才感到情况不妙,大事不好,连忙跑到驴拐拐跟前伸出手探他的鼻息,他却已经气息全无了……
我懵了,旁人手忙脚乱的张罗着传唤队里的赤脚医生过来抢救……张罗着送驴拐拐到公社医院……整个场面混乱不堪,我的意识也跟这场面一样混乱,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概念只有两个字:完了。
驴拐拐的家人闻讯呼天抢地的跑了过来,他们家人一般不参加生产队的大会,我不知道这属于特权,还是为了避嫌,反正好像队里一向就是这么个规矩,他家的人从来不参加生产队大会。此时,不知道谁给他们通了消息,他的老伴、孩子一窝蜂的涌进了会场,看到驴拐拐那副死样儿,哭喊起来。我愣在当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脑子里除了“完了”两个字,啥也没有了。
身后有人捅我,我回过头去,是芦花嫂,她挺着大锅一样的肚子,满脸的紧张、担忧,及时提醒我:“赶紧到公社投案自首去,不然驴拐拐家里人会跟队里的人把你打死,赶紧走啊,投案自首去。”
芦花嫂是个好人,她的及时提醒让我避免了一顿暴打甚至私刑,于是我拔腿就跑,跑到公社找带队的郭大炮汇报。也许当时的场面过于混乱,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驴拐拐身上,我溜出来的时候,没有人阻拦,我出了村口,便一气跑到了公社,直接到郭大炮那儿向他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于是,我从此就由一个工宣队的驻队干部,变成了躲避追捕的亡命之徒。由于当时慌乱、紧张,我的脑海里一直缺乏花姑娘当时在干什么的储存资料,但是我能确定的一点是,我向公社跑的时候,它似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着我。自从它长大以后,几乎跟我形影不离,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我到公社开会,它也会跟上,反正郭大炮也喜欢它,从来没有因为我上哪老带着一条狗而责难过我,公社干部们有微词的时候,郭大炮还会替我解释:“怕回去晚了,路上不安全,有个狗跟着壮胆。”
当时那种情形,我的脑子里面根本就没有花姑娘,只顾自己跑,没想到我跑出这么远了,它居然还跟了上来,我实在搞不懂它是靠什么本事一路追踪找到我并且撵上我的。
这一路花姑娘显然也很不容易,白天我看得更清楚了,它的毛皮蓬乱如草,没有了往日的那层金属般的光泽。右前爪上有伤痕,渗出来的血丝已经凝结成了黑褐色的疤痕。不知是真的还是我的错觉,它整个看上去瘦了一圈,看上去跟我一样狼狈、落魄。
我们俩沿着河床朝上游走,初冬的河水沉静、消瘦,活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沿着宽大的河床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漫步。河水下面是大小不一的石头,河水不时掀起精致的浪花,仿佛小姑娘甜美的笑靨。水流清澈,可以看到一尾尾游动的鱼儿,花姑娘不时冲进河水,企图捕捉小鱼,可惜武功太差,忙叨半天,弄得浑身透湿,却一条鱼也没有逮着。
我管自前行,任由花姑娘在后面嬉闹,我知道,它玩够了,就会跟上来。它跟上来了,我嘲讽它:“笨蛋,抓了几条鱼?”
花姑娘浑身一抖,水花四溅,冰冷的河水喷了我满身满脸,我作势打它,它却一溜烟跑走了。
河岸陡峭,巨石嶙峋,而且河岸越来越高,已经超过了我的脑袋,我现在已经看不到河岸上面的景致了。这意味着我们已经深入了山区。河床铺满了鹅卵石,走在上面硌得脚掌酸痛,花姑娘也不适应在这种河滩上行走,几次三番的企图攀上河岸,可是河岸陡峭,它爬不上去。脚掌酸痛,我却还是坚持沿着河床前进。高耸的河岸,为我们提供了掩护,外面的人看不见河床里面,除非他专门跑到河边上朝河床侦看。而且,河床曲折蜿蜒,人行走在里面东拐西弯,即便另外有人也在河床里行走,相互之间也很难发现。这种地形不但为我提供了现实的庇护,也为我提供了心理上的安全感,所以,我不想爬到岸上去行走。
前面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跑在前面的花姑娘回过头来冲我狂吠,我紧赶几步,眼前露出了一挂瀑布。河床到这里截断了,正前方,是一汪碧绿的深潭,深潭的后面,是一堵四五层楼高的石壁,河水从石壁上方倒泄下来。冬季水小,泄下来的河水活像一根狭窄的银练,跌落到深潭之中,激起了一人多高的浪花,如果在夏天洪水期,我估计这道瀑布会灌满整个河床。
无奈,我只好放弃现实和心理上的安全依托,攀上陡峭的河岸,另觅路径。河岸虽然陡峭,人攀爬上去并不特别困难,因为河岸上面满是参差不齐的石块,下面也有大小不一的巨石,上肢下肢都有抓点。而花姑娘就不行了,这种需要手脚并用的攀登技巧对于它来说,难度太大,它试了几次,根本不可能上去,只好无奈地看着我吠叫。我把它背了起来,然后用背包带子把它固定在我的身上,它懂事的老老实实趴在我身上,身上加了花姑娘的分量,攀爬河岸更加吃力,我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次差点失手摔个头破血流,最终总算爬上了河岸。
河岸两旁是覆盖着树林的崇山峻岭,仰头看山,帽子掉了也看不到山顶。山中没有道路,甚至连能够让人稍感安慰的小径都没有,我只好和花姑娘在树木的缝隙中,踩踏着厚实柔软的荒草枯叶前进。黄花松、常青柏、冷杉还有各式各样的杂柈子、灌木丛组成了梯次复杂、阵容强大、满山遍野的军阵,露出地面的树根、石块和草窝篷活像一个个绊马桩,行走在这原始森林里非常困难,既要防止脚下被绊倒,还要提防空中不时探出来扇人耳光、拍人脑袋的树枝。后面背的大包越来越沉重,树枝不时挂住大包,活像拦路抢劫的强盗,死乞白趔的要把大包据为己有。
花姑娘在这种环境下行走自如,天生的四足着地的行走方式为它在密林里穿行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它一直走在前面,好像在充当我的向导,能看见它的时候,我就跟着它的身影走,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听着它的吠声走,唯一不合拍的是,它四脚着地不用顾及树枝和灌木丛的抓挠,我却不时得躲闪地面和空中各种植物枝枝杈杈的打击。
山中天黑得早,林中天黑得更早。我们在丛林中行走了不久,天就已经黑透了。树林中,不知道是鸟类还是兽类怪声怪气的啸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山风掠过林海时犹如巨浪的咆哮从头顶隆隆滚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人闷得喘不上气来。花姑娘也不敢再独自乱跑了,紧紧地依偎着我,跟在我的脚边,哼哼唧唧地低鸣着,浑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摸上去扎手,好像它突然由狗变成了刺猬。也难怪,原始森林里的黑夜太恐怖了,我身上无毛,如果有毛,八成也会跟它一样。它一个劲在我腿边磨蹭,它饿了,我也饿了,根据记忆,郭大炮送给我的包里应该还有干饼。我坐到地上,摸黑从包里掏摸着干饼子,饼子摸到了,我却犹豫起来,饼子是有数的,大概过不了明天就会枯竭,如果没了饼子,我们该怎么办?饥饿实在难忍,我既舍不得把饼子给花姑娘喂,自己又迫切需要干饼子果腹,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件很不地道的事情:我偷偷从包里摸出饼子,偷偷的朝自己的嘴里塞,却不给花姑娘吃。我啃一口干饼子,从水壶里喝一口水,用水在嘴里把啃下来的干饼子搅拌成能够下咽的糊状物体。
花姑娘嗅觉灵敏,马上知道我在干什么,它扑抱我、尾巴拼命的摇摆,伸出舌头舔我的手、舔我的脸,嗓子眼里唧唧呜呜的哼叫着,它的这种肢体语言我太熟悉了,它这是在朝我祈求吃的、喝的。人这个东西,是自然界创造出来的最善良、最美好的动物,同时也是自然界创造出来的最狠毒、最丑陋的动物。魔鬼和天使同时隐藏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恶,往往是逆境的伴生物,善,也不过是顺境的附着物。贫困催生犯罪,富人才会施舍,犯罪也罢,施舍也好,都不过是人们对不同境遇的不同反应而已。
我啃了一阵干饼子,然后小心翼翼关好大包的翻盖,又小心翼翼系好了翻盖的锁扣,我怕花姑娘趁我睡着的时候,打开包偷吃我的干饼子。干饼子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进到肚子里以后,很快就会膨胀,只吃一个,进到胃里,很快就会产生胀饱感,很像军队上的压缩饼干。郭大炮当过兵,军人出身,我估计他准备这种干饼子,可能是借鉴了部队压缩食物的经验。解决了肠胃问题,我就地躺下,枕着大包,准备入睡。我渴望睡眠,一整天的奔波,身心疲惫不说,睡眠还能让我脱离现实的苦难,进入虚幻的梦境,现在,对我而言,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比现实要好得多。
花姑娘见我躺下准备入睡了,自知无望从我这里得到食物,也不再纠缠我要吃的,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爬伏在我的身边,把脑袋搁在前腿上,闭上眼睛养神。那天晚上,是我出逃以来第三次在野外露宿,我不知道,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更不知道,如果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能够提前结束,我说的提前,不过是一种对未知的期待,因为,我这种日子对我而言,应该是无限期的。我不知道,如果这种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日子提前结束,对我是好运来到,还是厄运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