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后宫多少喜悲事 老臣纷纷凋零逝(第3页)
李世民坐到榻前,房玄龄挣扎着说道:“陛下近来龙体欠佳,不宜轻动。臣近来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怎可劳动大驾?”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朕知你有旧病,此次因风寒引发,其势汹汹,怎么能说无大碍?唉,玄龄,说到底,是朕不恤你了。夏日之时,你其实已有病之前兆,朕不该让你留守京中,以致被庶务缠身。多少年来,你在我身边默默无闻,不着痕迹将诸事理顺,朕用你顺手,而忘了你已是年老多病之身。”
李世民的女儿高阳公主嫁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高阳公主此时也候在堂内。她端来一盏茶奉给李世民,李世民摇手不接,转对她说道:“高阳,你入了房府即是房家之人,须奉事舅姑,小心侍候。你家翁为我朝重臣,你未出生时他已随在朕的身侧,此刻卧床不起,更要加倍侍奉。”
高阳公主答道:“自家翁病卧榻上,女儿与驸马一起移居家中,以便小心侍候,女儿不敢忘父皇多次教诲。”
李世民点点头,表示满意。
房玄龄大为感动,流泪道:“臣以布衣之身,今生得遇陛下,遂成就一生富贵。陛下对臣尽心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李世民伸手拉起房玄龄之手,抚之曰:“玄龄,这么多年来,我们难道仅是君臣吗?其实自我们相识以来,朕心中始终把你当成一位宽厚的兄长。你勿提感激之言,要说感激,朕还要多感激你。”
侍立堂中的房家之人闻听皇帝说出这等掏心窝之语,不禁唏嘘动容。房玄龄躺在榻上,也是老泪纵横,高阳公主见状,急忙持干巾为其揩去泪水。
李世民见房玄龄神情憔悴,生怕扰了其清静,遂轻轻放下其手,说道:“玄龄,你好好静养吧,不要过于劳神。你将病养好,还要上朝,朕还有许多大事要与你商量。”他立起身,对随行的李治说道,“治儿,你嘱太医署派人来此值守,早日将玄龄之病诊好。”
李治躬身答应。
李世民又转对房玄龄道:“玄龄,你病好后入朝,朕准你乘舆行走。”
乘舆在宫内行走,本来为皇帝的特权。房玄龄被准乘舆,实为莫大的宠荣。
房家人闻言,急忙跪倒谢恩。
太医署日日将房玄龄的病况禀告给李世民,每至房玄龄病情有些起色的时候,李世民立刻喜形于色。
当秋季过半的时候,秋雨方才停歇。明媚的阳光露出头来,渐渐驱散空气中浓厚的水汽,还大地一个朗朗的晴天。随着气温的回升,房玄龄的病情大有好转,偶尔能够乘舆入宫。李世民见之大喜,因过几日即为中秋节,遂对房玄龄道:“中秋将近,我们一同赏月如何?”
房玄龄自然满口答应,但忧于自己病体未能康复,不能在夜里坐太久,深恐扰了李世民的兴致。
李世民道:“朕这些年也偏爱清静,届时我们在芙蓉园内小坐一会儿,不叫其他人,有小半个时辰即可尽兴。”
到了中秋之夜,李世民果然不叫别人,仅与房玄龄一起在芙蓉园里相对赏月。夜幕张起来,如镜的曲江水中央,映照着月亮的清影;对面繁密的绿树,静静地在月光下现出一片清幽。李世民观看此景,喟然叹道:“玄龄,多少年来,我们没有如此安静相对的时刻。记得洛阳之战时,我们二人沿涧水漫步,屈指算来已近三十年了。”
房玄龄也大为感叹,答道:“是啊,陛下那时勇冠三军,那是何等的胆魄!不料这些年过来,陛下操劳国事,也日渐憔悴。陛下,臣年龄已老,死不足惜,唯望陛下自惜龙体,则为天下之福。”
洛阳之战时,李世民年仅二十余岁,其身挎长剑,腰悬长弓,手持青偃回龙大砍刀,每至对阵之时,往往一马当先率先杀入敌阵中。再观李世民此时的脸色和缓慢的步伐,一点儿都看不出他昔日的雄风。
李世民眼观水池中的倒影,缓缓说道:“是啊,玄龄,人在岁月长河中不过一瞬,岁月催人老,那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么多年过来,我们都老了。”
房玄龄坐直身体,以满怀感激的目光直视李世民道:“陛下雄图大略,待属下诚恳,使天下归心。臣等幸运,遭遇英主,又逢盛世,则一生足矣。”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朕早就说过君臣共治的话,天下之大,君主不过一人,若没有群臣辅佐、百姓拥戴,难成其事。朕今天与你单独赏月,心里呀,其实念起多年来随朕征战天下和共治国家的老臣。这些年来,文臣如刘文静、如晦、戴胄、薛收、魏徵、温彦博、王珪、岑文本、虞世南等,武将如罗士信、秦叔宝、张公谨、段志玄、长孙顺德、刘弘基、李大亮等人,一个个离朕而去。今年以来,马周、萧瑀、高士廉也相继撒手西去。没有这些人浴血奋战和勤勉理政,朕再多出几双手来,又有何用?”
大凡一个国家或者一方地域,只要有一名英明主人出现,其手下各色人才定然群星灿烂。李世民取得贞观盛世,遂成就一代贞观名臣。人们常常说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凡人能否成就一番大业,除了以其自身才能为基础外,以上三要素也缺一不可。房玄龄四十岁前郁郁不得志,缘何遇到李世民之后而大放异彩,成为一代名相?盖缘于此也!李世民现在说君臣共治,房玄龄心里对其更为感激。这时,一阵夜风拂来,一片树叶飘飘****落到水面上,激起细微涟漪。所谓一叶知秋,房玄龄眼神定定地看着水中的浮叶,心中大起悲音:莫非此为与陛下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之夜吗?房玄龄想到这里,眼中忽然溢出几滴浊泪。
李世民未体察房玄龄的内心,也未注意其落泪。他忽然耸起耳朵,说道:“玄龄,你听!何处飘来的乐声?实在美妙。”
从水面上隐隐飘来阵阵箫声,其呜呜咽咽,将天地间的肃穆和明月的纯净裹挟在一起,似一阵清风,**涤着赏月者的心灵。
房玄龄是时已经耳背,他凝神听了片刻,难辨其音,遂颓然道:“陛下,臣耳背,实在听不见此乐声。”
李世民此时注意到房玄龄颓然的神态,其心思如电,知道他心中所思,遂说道:“玄龄,朕刚才忆起旧事,又想过我们这些年共同走过的路,觉得此生不枉。”
房玄龄揉了一下眼睛,默然片刻,答道:“臣跟随陛下三十余年,有时心想,哪怕仅跟随陛下三年,则此生已足矣。”
李世民微笑道:“玄龄,你此生确实不枉。知道朕最推重你何处吗?”
“臣不知。”
“你事朕三十二年,天下大计,多由你、朕和如晦一起定之,那日朕说过,我们名为君臣,实为兄弟。我们亲密如此,你又多年为相,官至三公,权柄可谓重矣。然三十余年,你无迹可寻,其德却惠及天下。王珪、魏徵善谏诤你能让其贤,李靖、李世勣能将兵你能行其道,所有这些功劳,你从未一语争功,皆将之归功于朕身上。唉,三十余年如一日,玄龄啊,从古到今,又有哪位臣子能如你这样?”
“陛下,此为臣子的本份,亦为人臣之德,臣不觉有什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