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木匠学诗湘绮楼 闿运传授帝王学(第3页)
齐白石说出了心里话:“先生的子女多,将来结婚出嫁少不了要做些家具,弟子的手艺不错,在湘潭、衡山一带请弟子做木工的人很多,他们都夸芝木匠雕刻的花鸟草虫、戏剧人物栩栩如生。弟子读书作诗太久,害怕木工手艺生疏了,先生去寻些木料来,弟子做木工的工具都有现成的,给先生做一些家具就是了,也不要工钱,先生管弟子吃饭就行。”
王闿运见齐白石实在,便说道:“你这个想法不错,为师也不让你白做。过些日子我准备一些木料,你按湘潭人的传统方法做就是,为师让你在湘绮楼免费读书和吃住。等你的诗作得差不多了,为师再带你出去云游。”
齐白石一听,赶紧说道:“谢先生。”
从此,齐白石多了一件事情干,那就是给师父的子女打家具。
却说夏寿田住在湘绮楼的这段时间里,与谭嗣同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人一文一武,一动一静,相映成趣,给湘绮楼的弟子提供了不少谈资。
每日天刚亮,谭嗣同会按时起床,来到湘绮楼的草坪上练武。他脱去袍褂,换一双灯芯绒皂靴,将袍角扎在腰带上,先是做几个准备活动,接着是几个空中连环脚,落地以后,拔出宝剑,开始练剑。谭嗣同从小体弱多病,后来拜师学习武艺,练得筋骨强健,双目炯炯有神,尤其擅长剑法,平时剑不离身,寻常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夏寿田则对练武不感兴趣,早晚时间都在书法文章试帖上下功夫,王闿运给他开出的书目,他读上几遍都能记忆成诵,经典句子可以过目不忘。
一个月圆之夜,王闿运将夏寿田喊到书房。
夏寿田进来以后,见偌大的书房里面只有先生一人,灯也没点,书房中间摆着两把椅子,显得空空****。椅子中间放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泡着一壶热茶,月光照射下,茶壶热气不断往上升,茶壶旁边放着两个杯子,王闿运侧身对着月光,轮廓被照得一清二楚。
夏寿田壮了壮胆子,喊道:“先生,弟子夏寿田前来请安。”
王闿运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动了动嘴唇道:“午诒请坐。”
夏寿田在王闿运的对面坐了下来,王闿运问:“知道为师今晚喊你到书房来什么事吗?”
夏寿田躬身说道:“弟子不知。”
王闿运感叹一声,脸上露出惯有的笑容,说道:“你到湘绮楼来时间也不短了,为师第一次见你,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天资聪颖,在众多弟子当中,无人能及。”
夏寿田知道先生要说什么,心脏怦怦跳得很快,他喝了一口茶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一下。
王闿运接着说:“你父亲给我来信了,让你回去参加本科的秀才考试。凭你现在的学问,中个举人都没有问题。可为师有三门学问,你愿意选哪一门作为你的毕生绝学?”
夏寿田的眸子闪了一下,答道:“回先生话,弟子选择帝王学。”
王闿运端坐在那里,又问:“你可知道成败之间的关系?”
夏寿田点头应道:“这个弟子知道,第一次在浏阳听到先生讲学问三绝,弟子就记下了。科举功名对弟子来说,如囊中取物,并非难事,就算中了进士,从县官做起,数十年小心谨慎,不断积累,能做到巡抚的少而又少,做到总督高位的更是凤毛麟角。一般人能官至三品就不错了,还要经常遭御史弹劾、他人排挤,邑中有事,愧对俸禄。像苏轼那样,中了进士以后,诗文做得再好,还不是因文获罪,一贬杭州,再贬黄州,三贬琼州,最后客死他乡。大丈夫要像项羽一样,学就学万人敌,请先生传授帝王学。”
王闿运凝视着这位天才少年,期待这句话已经很久。
王闿运欣然说道:“午诒既然要学,为师也就真心相传。你资质极佳,回江西先参加秀才、举人考试。做学问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待有了根基,再去京师参加殿试,博取功名,中进士,点翰林,择一皇子而教,助皇子登基,入侍君侧。”
王闿运一番话,让夏寿田心花怒放,充满感激:“谢先生教诲。”
王闿运盯着他,用上课时那严肃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这里有一本《大周秘史》,是后人托吴三桂名义写的,你回江西以前来我的书房研读,我写了不少心得,你读摘要便是。从今夜开始,每逢单日晚上,深夜子时,为师与你解读心得。”
这些年来,王闿运一直都在找帝王学的传人,夏寿田主动拜师,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对于夏寿田来说,博取功名非常容易,他要想做好诗文,将来成为苏东坡、唐伯虎式的人物,似乎又不太愿意,所以他挑选了最难的帝王学。懂得帝王学的人,好比手提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威力无穷,可以治国平天下;用得不好,自害其身,自毁其家。
这一点,王闿运有亲身感受,尤其是南京劝进,曾国藩拿黄老之学来应对自己。这些年来他在四川、江西两地游学,潜心琢磨,总算在这本“万经之王”里面找到了答案,难怪王船山晚年在湘西草堂非常推崇这本书。师襄传道老子,老子传道孔子,孔子再传道其弟子和再传弟子。学问可以流传下去,但是,要经得起时间考验,真的不容易。
两天以后,深夜子时,王闿运和夏寿田准时在书房对坐,开始讨论帝王学。
王闿运开口说道:“帝王学,帝指的是皇帝,王说的是儒家思想,帝王学,也就是用儒家思想帮助皇帝治理国家。学习帝王学的人,吃的是粗茶淡饭,心中想的却是救国救民。午诒,在正式讲解之前我先问一个问题,‘敢为天下先’源于何人?”
夏寿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夏寿田见王闿运不表态,又说,“是源自程朱理学?还是王阳明的心学?”
王闿运这才开口说:“源于老子的《道德经》,今天晚上就讲谦、慈、俭、敢为天下先这几个字。”
王闿运跟夏寿田讲解《大周秘史》的心得体会,没有告诉其他人。每讲一段文字内容,都要根据当时的情况进行分析,并结合古今史实,让夏寿田对事情谈个人的看法。
夏寿田白天读史,晚上总结心得,不觉半年有余,他对这本《大周秘史》有了大致的了解,书中阴谋阳谋很多,他秘而不宣,也不示人。
这天晚上,又是师徒开始论史的时间。湘绮楼书房,师徒两人相对而坐,夏寿田问:“清军入关以后,占据了北京城,大顺朝四十七天就宣告灭亡,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大清朝立国后,采取了很多措施,为什么国家还是那么混乱,盗贼越来越多,老百姓越来越穷困?”
“午诒问得好。”王闿运首先表扬了他,然后说道,“国朝立国之初,范文程进献了很多治国策略,要求朝廷官员不去祸害老百姓,然而多尔衮、多铎这些人就是听不进去,到处烧杀抢掠,将范文程的重农爱民政策置于脑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做法遭到全国人民的强烈抵抗。清朝立国初期,国家混乱,是因为各路诸侯都有武装;盗贼越多,是因为法令太苛刻,朝廷动不动就砍人脑壳,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老百姓越来越穷的原因是朝廷的禁忌、规矩太多,清初大兴文字狱,株连的人数之多,范围之广,在历朝历代都十分罕见。”
夏寿田心中疑惑,问道:“老百姓都去做强盗和土匪,朝廷就没有办法,任其所为吗?”
“无非是剿抚二字。”王闿运伸出两个手指,继续说道,“历朝历代用剿,岂不知盗匪越剿越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