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曾国藩重回两江 刺马案扑朔迷离(第4页)
慈禧秀眉一竖,冷冷地问了一句:“曾大人磨磨叽叽地到了南京,怎么还不重审?”
李莲英小声应道:“曾国藩不与张大人办交接手续,张子万又被老佛爷任命为江苏巡抚,却不想让曾国藩单独审案。”
“不是说了让刑部尚书郑敦谨会同曾国藩一起审理马新贻案吗?张之万马上去苏州上任,传旨去吧!”慈禧打了个呵欠,准备休息。
“喳。”李莲英躬身退出,拟旨去了。
这些天,赵烈文、薛福成、吴汝纶、黎庶昌等人四处打探,将搜集到的有关消息来向曾国藩汇报。
赵烈文了解的情况是这样的:
张文祥,山东郓城人,参加了张宗禹的东捻军,在高楼寨杀死僧格林沁就有此人出力,那一次他还擒获了一名叫徐义的参将。徐参将是山东曹州人,与张文祥是小老乡,愿意出一万两银子赎身,张文祥动心了。徐参将又许诺,如果张文祥跟他一起投奔朝廷,可以保他为千总。张文祥高兴了,让徐参将签字画押,两人结为异姓兄弟。张文祥带了一队人马投奔官军,徐参将逃离山东以后来到蒙城,找到主子马新贻。
马新贻时任安徽按察使,正值捻军进攻蒙城,马新贻依靠张文祥这伙人守住了蒙城,徐参将官复原职,张文祥因为是叛将,不被马新贻看重。
同治三年,马新贻出任浙江巡抚,没有将张文祥带到浙江。徐参将无可奈何,将军中银子全部送给了张文祥,只身跟马新贻去了杭州。张文祥在军中失去靠山,也不想当兵了,遣散众兄弟,到杭州去找徐参将,想谋一个差事。
醉仙楼上,故友重逢分外高兴,两人开怀畅饮。
徐参将举起酒杯,大包大揽地说道:“你我都是兄弟,就不应该分彼此,你千里来投是对我的最大信任。但是你私自离开军队,在马大人那边我也不好给你保荐,不如先去宁波开个小当铺,专门刺探舟山沿海一带的海盗情报。这群海盗很多都是被官军打散的捻匪,过一段时间,我去剿匪,你做个前哨。待你立有军功,我再保荐。”
张文祥抱拳一揖道:“就依大哥。”
酒席散后,徐参将给了张文祥一笔银子,张文祥到宁波开了一个当铺。
同治五年正月,马新贻巡视宁波,命令徐参将率军前去剿灭海盗。因张文祥情报准确,官军将盘踞在象山、宁海一带的海盗全部剿灭,张文祥生擒海盗头目叶时秦,海盗大大小小的头目一共六十多人全部被抓。马新贻将这些海盗押到杭州,斩首示众,然后将他们的尸体穿心祭海。
从此以后,浙江海域太平无事,马新贻被朝廷赏单眼花翎,不久升任闽浙总督。徐参将上报张文祥的功劳,却被总督大人训责一顿,徐参将好不郁闷,写信给张文祥,邀请他来杭一叙。张文祥闻讯赶到杭州,两人又到醉仙楼上喝酒。
饮到一半,徐参将慨然说:“庄子说得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等小人物不幸做了捻匪的俘虏,在兄弟的关照下,捡了一条性命逃回蒙城,马大人对我处处提防,说我重用贼人。这次剿灭海盗叶时秦、邹行云等,他不但不奖赏你我兄弟,还将有功将士名单画去你我姓名。我内心不服,问他为什么。他说这叫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我等在前方与敌人拼杀,用鲜血染红了马大人的顶戴,他却要重治你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张文祥听后勃然变色,骂道:“早知今日,当初在蒙城何必死守。若捻匪破城,他也是俘虏一个,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不久马新贻颁布了一份文告,禁止民间开当铺,张文祥正式失业,于是跟徐参将一起,谋划刺马事宜。
曾国藩点头说道:“真是没想到,当初他去杭州任浙江巡抚时,从安庆到南京看我,我以桐城方家一门三位浙江巡抚的事情勉励他,要他在浙江好好做官,还谈了在两江轻徭薄赋、开江南乡试的事情。”
薛福成本想说几句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见曾老师一脸严肃,只好接着话题继续说:“我听过的跟赵大人的有点不同,当初做了捻匪俘虏的不是参将徐义,而是马新贻本人。马新贻在合肥任知县,陈玉成兵围庐州,马新贻丢了合肥,投靠李鸿章,在吕贤基手下办团练。长毛围攻舒城、桐城,吕贤基战死,李鸿章、马新贻双双逃脱,李鸿章去投奔座师福济,马新贻去投奔袁甲三,走到蒙城被捻匪俘虏,这支捻匪的首领即是张文祥。张文祥有两个结拜兄弟,老二叫曹二虎,老三叫石锦标。石锦标精于相马,曹二虎精于相人,因此,凡是被这支捻匪俘虏的人马,都要曹、石两人过一次目,然后再平分给手下兄弟。曹二虎相过马新贻以后,大惊失色说:‘此人骨相,贵不可言,将来可以做到一品大学士,官至卿相。’他急忙告诉张文祥,张文祥说:‘他是我的俘虏,脸面丢尽,我们又怎能借助于他?’曹二虎说:‘我们服侍他时,内松外紧,看他如何反应?’张文祥同意了。马新贻何等聪明,与曹二虎打过几次交道,就对曹二虎开始劝降。曹二虎说:‘我们想归降朝廷,只恨无人引荐。’马新贻说:‘此事包在我身上,现任安徽巡抚福济大人是我的老师。’石锦标说:‘你要写个字据,在众人面前立个毒誓才行。’马新贻毫不犹豫地说道:‘行,就按二哥的意思办。’曹、石两人得到马新贻的保证以后,立即与张文祥商量。马新贻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内心窃喜不已,捻匪不杀他,还能带这支人马去投奔福大人,岂不是奇功一件。三人重新摆酒,敬告天地,交换了年帖,张文祥仍是老大,马新贻老二,曹二虎、石锦标做了老三和老四。四人结拜兄弟以后,立即收拾人马,前往庐江投奔安徽巡抚福济。福济将马新贻夸奖一番,将这支人马独立编为一营,以马新贻的字取名山字营,任命张文祥为营副,曹二虎、石锦标为哨官。马新贻带着这支军队在皖北到处打仗,成为捻匪长毛的死敌。陈玉成在庐江设伏,包围了马新贻的山字营,所部人马全数被歼,只有马新贻在张文祥、曹二虎、石锦标的保护下逃往寿州。福济去职,翁同书接任安徽巡抚。马新贻在北京时就认得翁同书的父亲翁心存,大学士翁心存善于看相,看过马新贻的相后认为可以与同科进士李鸿章、沈葆桢媲美。马新贻善于看风使舵,能言善辩,自从有了这层关系以后,经常去翁家,一来二去,跟翁同书、翁同龢兄弟二人打得火热。这次翁同书担任安徽巡抚,马新贻自然前去拜访。翁同书也需要几个人来平衡苗沛霖、李世忠等叛将,欣然接纳了马新贻,然后调了两千绿营兵,让马新贻重整山字营。李鸿章与翁同书不和,庐江之战后逃到明光,从此以后,翁同书依靠马新贻四处征战。陈玉成率军进入湖北,马新贻借此机会袭取庐州,被翁同书举荐为庐州知府、安徽按察使。翁同书被曾老师弹劾,这是后话。”
曾国藩拈须说道:“当时少荃给我说过马新贻的事,但我不知道他与翁同书还有这层关系。我弹劾翁同书,翁家自然恨我。让马新贻来接替我的两江总督位置,朝廷早就定好了人选。”
薛福成待曾老师停下来,呷了一口茶水,抹了抹嘴角接着说:“马新贻防守蒙城,挡住捻匪长毛的进攻,朝廷让他取代九帅,出任浙江巡抚,山字营也被裁撤,石锦标回家买田起屋,张文祥、曹二虎仍跟马新贻一起,在藩司衙门做了个武官。人一旦得了富贵,就忘了原来一班穷兄弟。马新贻先是冷落张、曹,后来见曹二虎的老婆年轻貌美,用心勾引,一来二去,竟勾搭成奸。两人有了这一层关系以后,马新贻就经常派曹二虎外出公干,然后将郑氏从后院带入衙门成其好事,马新贻的老婆、姨太太都不敢管,任其胡作非为。一次,曹二虎被中军叫进内衙。曹二虎不知是计,如同林冲进了白虎堂一样,出来了一队兵丁,将其捆绑起来,去了腰刀,押向大堂。寿州镇总兵官徐鷷审问,称他勾结捻匪,私通苗沛霖,带刀进入衙门重地,想刺杀朝廷命官。不由分说将他按倒在地,重打五十军棍,然后将拟好的供词让曹二虎按了手印,绑到校场口就地正法。张文祥闻变,乃亡命江湖,隐姓埋名,苦练绝技,终于在阅射之日一击成功,为曹二虎报了大仇。然后从容不迫,束手就擒,毫无惧色。”
吴汝纶将纸扇一收,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听到的版本跟二位不一样。”
曾国藩大奇,问道:“刺马案生出这么多版本,你讲讲看,有什么不同?”
吴汝纶也不转弯抹角,侃侃而谈:“咸丰初年,皖北涡阳一带闹捻,地方不靖,安徽许多州县衙门都设了一个机构,专门掌管剿捻事宜,马新贻任合肥县令时,也不例外,聘请张文祥专门司捻,两个过往甚密,家属也经常往来。马新贻见张文祥老婆罗氏年轻貌美,顿生爱慕,一来二去,两人有了私情。对此,张文祥毫不知情。捻匪长毛进攻庐州,马新贻战败,被革职以后回到菏泽老家,张文祥则被捻匪俘虏,后来干脆投降捻匪。翁同书担任安徽巡抚,马新贻获悉,非常高兴。翁与马在北京时就是故交,翁同书的父亲、大学士翁心存是马新贻中进士时的老师。他带了一帮家乡子弟,沿途收留流民,千里来投翁同书。翁同书将马新贻收在麾下,顶替李鸿章,负责皖北一带团练事宜。几年下来,马新贻小心谨慎,作战勇猛,军功屡积,不仅做到了庐州知府,还升至安徽布政使高位,因守蒙城有功,于同治三年出任浙江巡抚。捻匪在山东临沂被官军打散,张文祥孤身返回郓城,去曹州马家看望马新贻,得知他已去浙江做了大官,张文祥便携家眷南下投奔马新贻。马新贻知道张文祥有投捻劣迹,态度比较冷淡,将他安排到钱塘县做了一个文案。张文祥的收入难以养家糊口,他借钱去开了一个私人当铺,让他的老婆去坐台打理。张罗氏到杭州以后,马新贻对她念念不忘,派一个媒婆前去游说,张罗氏旧情复燃,经常借口外面有业务,不守铺面,关门溜之大吉。张文祥几次派人跟踪,却没有发现丝毫蛛丝马迹。不久,张罗氏干脆玩失踪,数日不回家。张文祥去钱塘县报案,知县早已得到马新贻暗示,不受理此案,张文祥只得沿街密访。这天,他在一个绸缎铺寻到老婆,张罗氏只是说自己走失了,张文祥将其带回,小当铺重新开张。隔几日,巡抚衙门贴出告示,民间小当铺一律取缔,禁止营业,张文祥只好关了当铺,血本无归。谁知屋漏偏遭连夜雨,过了一个月,张罗氏又失踪了,张文祥在外面贴了寻人启事,经人指点,才知道老婆进马府做了姨太太。张文祥遭此巨变,万念俱灭,遂起杀心。两年以后,在南京逮往机会,一蹴而就,刺马成功。”
曾国藩听完连连点头,说:“你们几个讲的版本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互为补充,不知还有没有其他说法?”
黎庶昌站起来说:“自然有。”
曾国藩兴趣又起,说:“莼斋说出来听一听。”
黎庶昌整了整衣冠,将他搜集的小道消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马新贻在合肥当县令时被捻匪俘虏过,但他善于察言观色,能言善辩,说服张文祥、曹二虎、石锦标等率五百名捻匪归降福济。张、曹、石三人本是结义兄弟,他们帮马新贻立下不少战功。马新贻担任浙江巡抚以后,害怕三人对他的前途不利,对外讲起他当过俘虏的往事,便设计害三人。曹、石两人先后被马新贻害死,张文祥获知事情真相,决心为两位义弟和五百名旧部报仇。”
赵烈文叹道:“一桩刺马案,演绎出多少离奇故事,引起众人传唱。”
曾国藩在大厅踱了几个来回,缓缓说道:“我们要稳住张之万,然后将各路消息打探清楚,证实刺马案与湘军无关才能开始审案。两江是湘军的根本,各级官员多是湘淮人士,没有人敢来搅局。”
戏台搭好了,锣鼓一直在响,主角就是不登场,让全金陵老百姓引颈观望,猜测纷纷。曾国藩住在盐道衙门,每天到衙门后面的一处精致花园,看看那里的苍松翠柏,清泉流石。他在考虑两件事,一是如何写结案奏折,二是奉旨会审的刑部尚书郑敦谨尚未来到南京,来后如何应对。
按照梅启照、张之万的结论,死者的家属不同意,江南百姓也不同意,最要紧的是朝廷也不会同意,否则不会派他来和郑敦谨会审。马新贻没有赫赫战功,也不是翰林院学士,五十岁就位至两江总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朝廷精心培养的人物。
如果向外界宣布朝廷培养的重点人物、两江总督马新贻是因为男女关系被人杀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嘲笑朝廷用人失察?因此,刑部尚书郑敦谨一日不来,他就一日不能提审张文祥。只有郑敦谨到了南京,会审以后共同下结论,日后才能不怕朝野人士诽谤。正是:
深潭幽谷龙虎斗,曾侯练就挺字功。
背后高人来相助,两江顽敌一扫空。
不知曾国藩将如何结案,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