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镜里人生(第2页)
这一天的晚上,方博雅又打来了电话。
李大原家把孩子藏了起来,方博雅见不到儿子了。
方博南安抚她说,会不会是你误会了,孩子只是被他们带回乡下老家去玩了?
那一头方博雅哭着说,不是的,我到孩子学校也找过了,老师说孩子转学了。乡下老家那头我也去过了,没有人理,谁也不说孩子在哪里。
方家老两口很快也接到了消息,他们也只得来南京跟方博南商量该怎么办。方博南觉得真的很难跟哈果果开口再说这件事,他一遍遍地搓脸,搓得脸皮几乎要塌了一层。
哈果果看出他的为难,她也不点破他,她觉得她也不必再拿出高姿态来。这一档子破事,如同一个大秤砣,也实在是拖得他们一家子七死八活,不得安宁,钱也出了人也出了,现在得这么个结果,叫自己与方博南还要怎么帮她?还要帮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谁能给她哈果果一个期限,铁板钉钉地告诉她,你就把这事儿管到两年以后,哪怕五年以后,总得有个限度,谁能给她一个限度,再出多少钱再出多少力再费多少事?尽头在哪里?给她一个尽头她就再做一次二百五。
哈果果一番思量,浑身燥热,被子就盖不住,她把腿伸出去,窗子是紧闭的,可还是有风不知从哪道缝隙里钻了进来,一会儿工夫就把她的腿吹得冰凉。接着,方博南的脚就挨了过来,很暖,把果果的脚轻轻地拨到被子里来。
方博南也睡不着,他最近失眠得厉害,这在他四十多年的生命里是从未出现过的。他听父亲说过,小时候他就是一个特别能吃能睡的小孩,幼儿园时老师就说过,你们家的伙食费交得是最值的,这孩子可能吃啦!那时不过粗茶淡饭,他一样吃得喷香,睡得足足。成人了结婚了,他也一向是倒在枕头上五分钟就见周公。怪的是他一个平日里声势浩大的人,睡觉却特别静,蜷着,不打呼噜不踢被,连翻身都很少,睡眠里他是一个平和的人,仿佛睡眠是一道咒语,洗去他一切的浮躁与蠢动,让他还原为一个胆小的怕痛的少年失母的,满怀惧怕与渴求的小孩子。可是这些日子他失去了他最纯净的睡眠,这种失去真是可怕。他开始在夜晚长时间地盯着天花板,一团混沌的黑,他甚至听见墙角某处细微的漏水的滴答声。他四十多年的人生突然在眼前闪现,一幕一幕的,如果是电影,开头倒也算曲折动人,起伏有致,少年时冲动的恋爱,为之付出的巨大代价,与秦霜二十多年的交往纠缠,还有与果果的相识。那个相亲的晚上,头一次上果果家吃的那顿不合口味的饭,他捧着那包橘子求婚,一手全是橘子皮的香,他们结婚,他领着果果一个一个认他们老方家那成群结队的亲戚,他们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散步,他们家那个可笑的会报警的叫作朱丽娅的大锁。儿子的出生,家庭的琐事,一桩桩的麻烦,电影的走向变了,故事拖沓沉闷,戏剧的冲突通通化为琐碎,他的人生从此化为一出无趣的声光影像,小成本,粗制作,票房惨淡。他唯一收获的就是他的女主角,这个睡在他身边的女人,还有他们的儿子。
他是爱她的,方博南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楚这一点,从见到她的一瞬间起他就爱她,可谓一见钟情,这一见钟情发生在他并不十分年轻并不十分风花雪月的年代,来得温淡却滋味鲜明,他也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清楚地认识到她爱他并不像他爱她。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折腾,也不过是因为一天比一天更意识到这两种爱分量上的差别。过去他气派十足,根本不屑去承认这一点差别,爱与自信叫他选择性失明了。等他开了眼,就受不住了,仿佛常胜将军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想在其他方面找原因找借口,找不到,着了急,便计较起来。他生凭最恨老娘儿们家的斤斤计较,却不料自己也成了一个计较的蠢人。方博南想着想着,对着那黑暗的虚空用力地啐了一口。
哈果果突地一个激灵,差一点儿从**弹起来,方博南回手按住她。
最近一些日子哈果果总是这样一惊一乍,大约是做了噩梦。
哈果果从浅睡里惊醒。她梦见儿子走丢了,这梦自上一次小浩然的乌龙事件之后就时常降临。她时不时地会梦到儿子没有了,这一回的梦特别真,也因此特别可怕,大概是晚上方博雅那通电话闹的。
哈果果感到方博南抓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他们都仰面躺着,呼吸浅而悠长,方博南手里慢慢地渗出了汗。
方博南忽地说,果果,要不,叫小雅回东北去吧,跟着爸妈。
果果歇了好大的工夫才说,你还是先让你爸妈来南京吧,小雅也让她来,我们九十九个头都磕下去了,剩下这一个哆嗦你没做到,也会是一个话柄。你叫小雅现在神思恍惚地跟着两个老人,他们身体也不好,我们做儿子媳妇的不闻不问,你我是知道这里头的缘由的,问题是人家不看这缘由,人家只看这现象。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方博南长长叹了一声,说,你说我这是为什么呢?
哈果果没有应他。
方家老两口很快地又来了南京,接站的时候果果就发现,老头老太太都老了许多。老爷子那总是十足饱满的架子一下子塌了不少,像盖好了楼之后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脚手架;老太太原本就不是一个利落的人,如今看来竟然有些龙钟了。失意的人是会引得人的原谅的,何况是一对失意的老年人。
难得方家爸爸叫方博南不要再去青岛接方博雅了,她那么大人,自己是可以回来的,路也不算太远。何况事已到最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谁知事情还真就往更坏里走了。
方博雅是在一周以后到南京的,她一到家,果果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儿。她眼神散散的,竟然也没有与父母兄长抱头痛哭,长时间地沉默。果果暗叫不好不好,她是有沉痛的经验的,方博雅如今这状态,比她痛哭流涕痛不欲生哭天抢地还要糟糕。
果然不出所料,方博雅开始不说话了。整整半个月,一句话也没有,她每天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反复地拖地,方博南家的地板如今都镜面似的光亮,一个不小心就打滑。方博南说小雅你别老拖地,回头让爸妈再摔着就不得了了。
晚上哈果果压低了嗓子跟方博南说,我看你妹不大好,这样子,多半是得了抑郁症了。
方博南闻言大吃一惊。
方家老两口跟果果说,想请哈家爸爸妈妈吃一顿饭,叫果果看看能不能订一个好一点儿的馆子,果果便订了一家中档的馆子。
当晚在饭桌上,两家人极其热情地相互敬酒,方博雅维持着她过分的安静。
方爸爸热烈地连干三杯,感谢哈爸爸和哈妈妈这么多年来帮着他们带孩子,把个孩子带得这样健康。小小子听得人只表扬他健康,大为不满,补充说,我还很聪明,我还会弹钢琴。
到尾声时,方爸爸再次站起来敬酒,说还要谢谢哈爸爸哈妈妈养了一个好女儿送他们做媳妇,这样明理懂事,无私奉献。听得哈果果面红耳赤,疑心自己成了区十大青年的候选人。
方爸爸突然说,今天请你们二老吃饭,一则感谢,二则也是辞行,明天我们就打算回长春了,票也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