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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977年至1990年
复旦毕业到北影厂
我从复旦大学毕业的时间是1977年7月中旬。
5月,上海召开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较大规模的座谈会,二百余人,会期两天半。复旦大学创作专业分得一个名额——学校给了中文系,中文系给了创作专业,老师们决定由我代表专业参加。
按以往情况,纪念周年“逢五小庆,逢十大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于1943年,非“五”非“十”,相当隆重地举行分十几个座谈会场的座谈会,且要开上两天半,不同寻常。
过后,一种看法是,向社会释放信息——今后之中国,仍将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另一种看法是,向社会广而告之——中国历史将翻开新的一页,一切将与从前不同,不同将首先自文艺界始。
确实,粉碎“四人帮”才半年多,那次会开得令人费思量。
我一向头脑简单,之前和过后都不思量,只当是一次文艺盛会,觉得荣幸。
我所在的一组,成员皆为我所敬仰的文艺前辈——巴金、黄佐临、施存蜇、师陀、吴强、茹志鹃、黄宗英等十二三人。有些人的名字,我此前根本没听说过,也没读过他们的作品,如施存蜇、师陀。
我们那一组发言不踊跃,气氛沉闷,显然都心有思量,也有顾虑,使轮番主持讨论会的茹志鹃老师和黄宗英老师很犯难——她们二人都是从“生活基地”赶回上海的,除了谈深入生活的体会,话也不多。据说,某些“文革”中“写作班子”的成员也在别的组里。
我作为讨论会的小组记录员很为难,每次几乎只交白纸——当时,不少文艺界人士还在劳改或在狱中呢——赵丹便是。
一天上午的大会发言,主调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仍是中国文艺工作永不偏离方向的灯塔,多为表态性质。
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在发言中提到了茹志鹃老师的《百合花》,认为——像那样“小资产阶级情调浓重的作品,一旦出现,仍须批判,防微杜渐”云云。
《百合花》是我喜欢的短篇,“文革”前曾收录在我们哈尔滨的中学语文课本中,记得我的语文老师庞颖讲那一篇课文时声情并茂,投入得很。而我们读时,也都不禁轻声细语,沉浸其中。
于是我作了唯一的一次发言,颇为激动,主要内容是——文学作品当然是有情调的。文学作品的情调,以美或不美为界限之一。美的,就是健康的,好的。请问究竟什么是无产阶级在现实生活中的情调?谁能说得明明白白?如果谁都难下结论,又凭什么认为这一篇文学作品的情调是无产阶级的,而那一篇文学作品的情调是小资产阶级的?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一部小说中,保尔的革命引路人丽达就曾严肃地批评过他——不要以为革命者就只是骑着战马,挥舞战刀,高喊“冲啊!”“乌拉!”的人。文学是人学,人的感情表达方式千差万别,文学作品的情调当然也不能千篇一律。《红灯记》《杜鹃山》《海港》《龙江颂》里的党支部书记都是丈夫在外的女人,这正常吗?……
没人打断我的话,皆肃默听之。
当时茹志鹃老师因开小组长会议不在场。
黄宗英老师说:“同学,你自己不要将自己的发言写在记录中了吧?”
我说:“我正要那样!”
吃午饭时,茹志鹃老师出现了,已有人将我的发言“传达”给她了。
她悄悄对我说:“听我的话,就不要自己往记录里写了,啊!”
我表示服从。
黄佐临插了一句话:“他还真像我小女儿说的那样。”
茹志鹃老师奇怪地问:“你小女儿怎么会认识他呢?”
我说:“她是‘杂技学馆’的辅导员老师,我在‘杂技学馆’深入生活过一年。”
实际上,我与黄佐临的小女儿已是朋友,但直到那时,我还没主动与黄佐临说过一句话,却替他盛过汤了。
会议结束时,茹志鹃和黄宗英都主动给我留下了她们家中的电话号码,说如果我留上海了,欢迎我常到她们二位家中做客。
6月,我受中文系同学委托,约请她们到系里开展一次讲座——茹志鹃老师在乡下,黄宗英老师爽快答应。
她的讲座很受同学欢迎,外系的同学也到场不少,二百多个座位的最大教室挤入了三百多名学生,两旁过道水泄不通,门外也站了几十名同学。她娓娓道来,同学们听得聚精会神,两个多小时内无离去者——在我工农兵学员的大学经历中,那是第一次听到与“三突出”创作原则迥然不同的创作经验。所谓“三突出”创作原则,即在各种矛盾中必须突出阶级斗争这一主要矛盾;在主要矛盾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群体中突出一号英雄人物。客观而论,这也不失为一种创作经验,《三国演义》《水浒传》都体现了这一经验,尽管其中“英雄”并非“无产阶级英雄”。再论起来,虽属经验,专利也不能归样板戏;古已存之,洋亦用之。奉为金科玉律,遂成教条。刻意为之,于是矫情——《海港》是十分矫情的;《龙江颂》也是十分矫情的——码头上一名青年搬运工不安心工作,想要更好的人生,党支部书记与这样的青年工人之间,有什么阶级斗争可言呢?上升到海港码头,连着世界革命的高度,就真能使韩小强从此热爱起工作来了吗?——闹水灾了,一部分村民不乐意决堤淹了自己的家园,有情绪,这不是挺正常吗?也非要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还要揪出一个老地主示众,都以这等经验作为“样板”,中国的文艺还有看头吗?就说样板戏中最具经典性的《沙家浜》吧,郭建光是一号人物,还是阿庆嫂是一号人物?若阿庆嫂是,那么武装斗争是主线,还是地下斗争是主线?“文革”中不是批杨子荣是个人英雄主义典型吗?怎么改成了“样板戏”,个人英雄主义典型就成了最“三突出”的“样板”了呢?岂不是此一时彼一时,怎么说怎么有理吗?——如上不以为然,早已在同学之间私议纷纷了。聆听非“三突出”的、纯粹个人的而非神圣统一的创作经验,起码是同学们不反感的。
7月,我毕业,分配的单位是文化部。
出北京站,面对车水马龙,晕头转向。好在兜里有一名同连队的北京知青家的地址,投奔之,是夜宿其家。
第二天去文化部报到,一位接待我的中年女同志很惊讶——因为9月初才是正式报到日,之前仍可享受学生暑假。
她劝我还是先回哈尔滨探家为好。
我说:“不行,我已没钱买回哈尔滨的车票了。”
她也替我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