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火烧瓦官寺(第2页)
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得叫苦,把碗、碟、钵头、勺子、水桶都抢过了。这几个老和尚是又可怜又可笑,连水桶都抢过去了,哪里见过用水桶吃饭的啊。这帮老和尚真是饿极了,这一锅粥真是他们的老命。这个小细节,写得让人下泪。
但是此时鲁智深也是极饥饿,顾不得同情他们: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春台只一倾。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才吃几口,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
智深吃了五七口,听得了这话,心中悲酸,便撇了不吃。
正在这时,只听到得外面有人在唱歌。这是谁呢?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智深拿着禅杖出来一看,只见一个道人,挑着一个担儿,一头是个竹篮,里面露些鱼尾,荷叶上还托着些肉,一头担着一瓶酒,在那里唱歌: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
一边是老和尚的粟米粥,一边是酒肉鱼鸭;一边是哀哀怜怜,欲哭无泪。一边是高高兴兴,放声唱歌,而且这歌还特下流,不仅下流,还无赖。他掳掠妇女,却反说是为了妇女无夫,替她着想,分明是作恶流氓,却说得自己一腔深情。金圣叹在下面批注了一个笑话:一个无赖子在路上见一少妇,上前抱住亲吻,少妇发怒,无赖子说,我又何必一定要如此?
只是怕你想要我这样,我才这样的。
那几个老和尚悄悄指着这个道士,对鲁智深说:“这个便是飞天药叉丘小乙!”
鲁智深提了禅杖,随后跟去,这飞天药叉丘小乙正仰头唱歌,好不得意快活,不知道后面跟着一个人。鲁智深跟到里面,只见绿槐树下放着一张桌子,铺着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箸子,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脸似墨装,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边上坐着一个年少的妇人。丘小乙把竹篮放下来,也坐下。
他们三人谁也没有发现鲁智深。鲁智深突如其来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来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
饥饿难忍的鲁智深,刚才还在抢稀粥吃,现在,面对着一桌好酒好肉,他能忍得住吗?
他还真的忍住了。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
这两个大概自从到此瓦罐寺,胡作非为,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如此斥责他们吧?但这句话让我们听来总觉得有些滑稽,为什么?因为我们随同他一起走来,知道他此前的作为。他在五台山,不也打折亭子,打坏山门,推倒佛像,在佛殿后面撒尿拉屎,在佛堂里面吃狗肉呕吐狼藉?而且,还放出狂言,要一把火烧了五台山文殊院这个“鸟寺”。
事实上,鲁智深虽然也不愿意接受寺院清规戒律的约束,以至于行为乖张,做出了两次酒后大闹僧堂的事,但是,他和崔道成这样的佛门败类是有本质区别的。
不过,你一个五台山的和尚,要去大相国寺,此地你只是偶尔经过而已。瓦罐寺再破败,与你何干?这崔道成和丘小乙,是瓦罐寺的住持,你有权力如此质问他们吗?
那崔道成十分乖巧,赶紧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便编了一番谎言,把寺庙破败的责任推给那几个老和尚,说他们“吃酒撒泼,将钱养女”,赶走住持长老,卖了田地。而他们两个是刚刚新来住持,正准备整理山门殿宇,重振昔日的辉煌。鲁智深听这崔道成一说,而且又见他如此小心真诚,竟然信以为真,便说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便又折转回来找那几个老和尚。
那崔道成显然不是一个善角,但是他为什么面对鲁智深如此乖巧?
我们回头来看一个细节:原来,鲁智深在责问他们“为什么把寺来废了”时,是“提着禅杖”的!这才是关键!崔道成此时毫无防备,手里至多也就一双筷子,而鲁智深手提禅杖,威风凛凛,他不能不怕。
但是,崔道成情急之中编排的谎言,编得非常可笑。他们面前三个盘子,三双筷子,一个女子,偏说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此一层可笑也。而鲁智深眼见这一切,却又能听之信之,也真是糊涂到家,直性到家,此二层可笑也。“吃酒撒泼”这四个字,正是鲁智深自己在五台山上七八个月和尚生涯的准确概括,好像在骂鲁智深,此三层可笑也。
鲁智深回到厨房后面,找到那几个老和尚。鲁智深指着他们道:“原来是你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对真说谎的人,他信以为真;对说真话的人,他偏以为是说谎。如果说,他到了瓦罐寺,饿着肚子,就主动当起了法官,要明辨是非,把真相弄个水落石出,把瓦罐寺兴亡的责任挑到自己身上,是可敬;那么,糊里糊涂,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几乎成了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则是他的可笑。好在,这个官司并不难判。
为了让鲁智深明白谁是谁非,那几个老和尚对鲁智深说了四个要点:其一,他们现今正养着一个妇女在那里,这铁证如山,你如何不信?
其二,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得吃,谁拿强作势,谁被人欺负,不是一目了然吗?
其三,崔道成如此小心,是因为你有戒刀、禅杖,而他并无准备,手边没有器械,不敢与你争。不是他们老实。
其四,不信,你再去一趟,看看如何。
鲁智深一听,又觉得有道理,再回头找崔道成、丘小乙,这一来,才发现那边门早关了。这下他才明白上了这二人的当了,勃然大怒,一脚踢开大门。那生铁佛崔道成一改刚才的小心与恭敬,手执一柄朴刀,来抢智深,两人斗了十四五合,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能架隔遮拦,躲闪避让。
那丘道人一见,却从鲁智深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赶来偷袭。智深正斗之间,忽听背后脚步响,又不敢回头看,只用眼角余光,见一条人影蹿来,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声“着!”那崔道成心慌,以为要挨他的禅杖,一下子跳出老远,智深才能回身应对这丘小乙。三个人又斗了十合以上,智深一来肚中饥饿,二来已走了许多路程,疲惫不堪,三来以一对二,渐渐不占上风,只得卖个破绽,提了禅杖便跑。那两个赶到寺前石桥上,坐在石桥栏杆上也再不来赶。
鲁智深跑得远了,喘息未定,想,肚子问题没解决,反而丢了包裹。
那包裹里有刚从桃花山上偷来的金银酒器及一应盘缠,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回去取,又斗不过他两个人,枉送了性命。
正这样想,前面一座猛恶的大林子边,他又碰见了一个正要剪径打劫的人!
真是祸不单行!从滚下桃花山到大战瓦罐寺,现在如此疲惫、饥饿,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强人,他能对付这个剪径的强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