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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东风昨夜(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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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洎料想儿子是刻意回避,挥手道:“算了,不必再去管他。”转头见曹诚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显然是有所期待,只得道:“尧封,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当即说了府学提学曹诚欲以爱女相嫁之事。

张尧封又惊又喜,问道:“文丈[1]所言的曹教授爱女,是曹云霄小娘子[1]么?”文洎道:“正是。”

张尧封“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只傻傻地瞧着文洎,又转过头去,远远地瞧着曹诚。曹诚见他如此神色,料想是高兴得傻了,当即点了点头。

文洎问道:“尧封,曹教授等着听回话,你可愿意娶曹教授的女儿为妻?”张尧封结结巴巴地道:“愿意……太愿意了……可为什么是我呢?文公子比我年轻,也比我……这可是曹云霄小娘子……这个……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文洎道:“总之我也不十分清楚曹教授为何选中了你,你实在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去问你未来岳丈。”

张尧封却是没那个胆子,正迟疑间,曹诚已然蹒跚走了过来,笑道:“张公子可否同意娶小女为妻?你放心,我也绝不会让你上门做倒插门女婿,我会单独为你们置办一所大宅子,应天也好,洛阳也好,开封也好,地点随你挑。”

张尧封忽然觉得死去的父母显灵了,好运瞬间天降,砸得他晕乎乎的,除了诚惶诚恐地连连点头、憧憬想象着曹云霄的花容月貌外,他记不起来任何事情。遽然间,眼前人影晃动,人人争相往外涌去,又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这才从晕眩的美梦中回过神来——厅外大概发生了什么大事,正有激烈的呼喝打斗之声——忙跟着曹诚、文洎一起往外赶去。

拥出来看时,竟是指挥使杨文广与一名身穿黑色劲衣的年轻男子正在徒手打斗。二人各自武艺不弱,火光中,但见一灰一黑两条人影倏忽贴在一起,倏忽分开,稍微站得近些,便能感到“嚯嚯”拳风刮面。

这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杨文广是名将后人,用于教习宋军的梨花枪正是出自其家传绝学杨家枪,但自订立《澶渊之盟》以来,大宋久无战事,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有机会见识传闻中天下无双的杨门功夫。那黑衣男子虽然较杨文广年轻,才十八九岁年纪,却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二人势均力敌,各使出看家本事。围观的人们看到这精彩绝伦的一幕,竟不忍心出言喝止。甚至有人以为这不过是晏知府特意安排的另外一场助兴节目。

直到正在府署附近巡视的宋城县尉楚宏听到动静,率领武装弓手闯进来,举箭对准那黑衣男子,众人这才知道他是盗贼,逃脱了弓手追捕后又翻墙夜闯知府衙门,结果被正在庭院中散步的指挥使杨文广发现,这才动起手来。

楚宏喝令弓手举箭,又怕误伤杨文广,忙叫道:“小杨将军,你且退开。”

较量武艺,最难得的在于棋逢对手,对于高手尤其如此,所以即使是生死对头,也极易产生惺惺相惜之情。杨文广正斗得兴起,怎肯轻易罢手,非要在拳脚上跟对方分出个高下不可。楚宏见他不肯退下,只好顿箭不发。

包令仪赶出来时,一眼认出那黑衣男子来,忙叫道:“楚县尉,且慢!建侯,还不快些住手!”

原来那黑衣男子名叫张建侯,邓州南阳人氏,是包令仪夫人张氏的侄孙。他今日新到南京,天黑前入城,本是有急事赶来府署,却被府吏卒阻挡于门外,不得不翻墙进来。与杨文广动上手时,他大可以表明身份,但他见到对方身手极是了得,正是梦寐以求的对手,竟忍言不发,一心要在招式上分个高低。此刻听到祖姑父出言喝止,才不得不停了手,退开两步。他一退让,杨文广便也收手,往后退开。

闻声赶来的包拯挤过人群,扶住张建侯,问道:“之前不是来信说还要过七八日才能到南京么?怎么只有你一人?家母和小游呢?”

张建侯道:“乘船比乘车快许多,所以早到了。祖姑姑和小游都还在城外船上呢,我是天黑前一个人赶进城的。”

他在辈分上比包拯要低一辈,是包拯已故妻子张婉兄长张贤之子,该叫包拯姑父,但二人一起由包母张灵抚育长大,情若兄弟,说话也是极其随便,毫无长辈、晚辈之分。

包令仪斥责道:“既然如此,你该在城外陪同祖姑姑,明日一道进城。为何连夜闯进府署来捣乱?”

张建侯自幼父母双亡,由包令仪夫妇抚养长大,得到的宠爱尚在包拯之上,听祖姑父语气颇重,不由得有些气恼起来,气呼呼地道:“小子不是有意闯进官衙来捣乱,我是实在气不过!况且我也不知道祖姑父和姑父在这里!”

包拯知道自己这内侄自幼不好读书,只好舞枪弄棒,却素来以侠义自居,绝不至于无理到夜闯应天府官署,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张建侯愤然道:“寇相公灵柩就停在城外,寇夫人因付不起排岸司的过关钱而不得不滞留在河卡外,而这些个大官人却花着公款聚在这里胡吃胡喝,听说仅仅是为了替晏知府的女儿找个好男人。”

这话极是无礼,但晏殊却连难堪都暂时顾不上,抢过来捉住张建侯的手臂,急切地问道:“小公子说的寇相公,可是前宰相寇准?”

包拯忙介绍道:“这位就是晏知府。”张建侯道:“不错,正是晏知府你亲拟制书、驱逐出朝的寇准寇相公。”

当年宋真宗为皇后刘娥所制,寇准设法夺取刘娥大权不成,反被罢免宰相职务,罢相制书即由晏殊起草,此事天下尽知。晏殊虽只是奉刘娥之命行事,但也因此招来不少非议。他听了张建侯极尽讥诮的话,默然无语,竟转身往内堂去了。

在场人士无不面面相觑,不知这隆重开场的盛大晚宴要如何收局。

留守顾名思义为留守京城,自隋唐以来,就是陪京和行都的最高长官,总理军民、钱谷、守卫事务。然而大宋却不一样,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以来,留守跟节度使一样成为虚衔,名义虽尊,却无任何实权。而且此职务通常由地方行政长官兼任,若是只单任,那就是典型的闲职了。堂堂晏知府甩手而去,起因者正是亲眷张建侯,当此情况下,南京留守包令仪更不好开口了。

通判是大宋立国后新设的官职,用意在于加强对地方官吏的监督和牵制。南京通判,实际上是朝廷安插在府州应天府中的耳目,是典型的实职,但毕竟只是八品官秩,文洎也不便出面说话。

众人便一齐望着京东路转运使韩允升。韩允升出身名门,父亲韩崇业是开国名将韩重赟次子,母亲是秦王赵廷美[1]之女玄阳公主,伯父韩崇训更是一代名将,在世时多次击败党项首领李继迁,因战功升任枢密院次长官。然而韩允升个人经历却颇为坎坷,他幼年时受外祖父赵廷美牵累,与父母一同被关押在房州,赵廷美死后遇赦放还,直到宋真宗即位后才入朝为官。年幼时的忧患生涯养成他沉静少言的性格,此刻无数目光饱含期待,尽落在他身上,他依旧是一言不发,只不断捋着胡须,似是若有所思。

翰林学士石中立是个爽直性子,大声道:“主人都负气走了,咱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供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大伙儿散了吧。”

他后面一句“你供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意思是你同别人相好了,怎知我心中多愁啊。其实也是两句拆白道字,拆的是“好”“闷”二字。“好闷”,倒也是极符合此情此景。

石中立生父石熙载早在大宋立国前就是宋太宗赵光义心腹,真正显达也是在赵光义登上皇位后,当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北汉,石熙载以枢密副使从征,因攻克太原有功,回师后即升任枢密使。石中立以父荫入官,有文才却不尚名利,为时人所敬重。他任职郎官的时候,常常和同僚们一起参观皇家园林中蓄养的狮子。主管蓄养的人说:“一头狮子每天要喂五斤肉。”郎官们收入不高,一年难得闻几次肉香,听了连连咋舌,纷纷叹息道:“原来我们这些人连一头狮子都不如。”石中立接茬道:“这是当然,我们都是员外郎,‘园外狼’的待遇怎能和‘园中狮’相比呢?”众人闻言无不捧腹大笑。

如此开朗诙谐的性格,又与世无争,自然令石中立处处受欢迎。他其实并不是真正受邀出席的宾客,只不过凑巧来了南京,被朋友临时拉来赴宴。但此刻众人需要的并不是应天知府或是南京留守的命令,仅仅只要一句首倡之议,哪用得着管开口的人是主是客?当即各自呼啦啦地散开。

石中立又叫道:“喂,老韩,水路是你转运使的管辖范围,你也该管管你的手下,排岸司那帮人向来往客商打秋风惯了,眼下都勒索到寇相公遗孀身上了。寇相公好歹也是你韩家的姻亲,别人管不了,或是不想管,你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么?”

韩允升伯父韩崇训的妻子是定国节度使宋偓[1]之女,因此韩崇训和太祖皇帝赵匡胤、寇准均是连襟,论起亲戚来,寇夫人宋小妹也算是韩允升的叔母,确实说得上是韩家的亲眷。韩允升却还是那副木讷的表情,只微微颔首,也不答话,转身去了。

寇准少年成名,虽荣华富贵四十年,却是为官清廉,没有置办任何田园邸第,出入常寄居于僧舍,有人称他是“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昔日辽国使者来到中原,特意问寇准道:“您是‘无地起楼台’的相公吗?”可见寇准廉名之远播。他死在贬所雷州后,因家无余财,其妻宋小妹上奏书请求朝廷拨予公款,以从雷州搬运寇准灵枢回故土安葬。宋小妹原名宋娥,小名小妹,后来因避当今太后刘娥名讳,改以小字为名。她是宋太祖皇后宋氏亲妹,算得上皇亲国戚,朝廷倒是准奏给予了一笔拨款,但一路北上都不太平,不断有地方官员刁难或是恶霸地痞滋事。寇准虽然在权力的争斗中败下阵来,但其人刚直正义,在朝野间素有清誉,死后还遭到如此对待,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太后刘娥故意派人所为。当年她还只是普通嫔妃时,寇准便坚决反对立她为皇后,又曾大公无私地惩治贪赃枉法的刘氏宗族。宋真宗病危时,身为宰相的寇准更是预谋夺取刘娥大权。一切的作为,无不令刘娥怀恨在心,即使在寇准身故后,也不能释怀。

张建侯又道:“我们的行囊在盱眙时丢失了,也没法帮助寇夫人,祖姑姑便让我先进城找祖姑父取钱。路过应天书院的时候,我听那些书生们议论,说今晚应天府动用公款大开宴席,为的是要替晏知府选女婿。当时我就气不过,进城就打听知府所在,却被一群弓手拦住,说我是平民,不能佩带兵刃[1],强行收去佩刀。又说我天黑了在大街上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要将我逮捕到县衙拷问。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一路寻来知府衙门,却又被那些小吏挡在门外,逼不得已,我才翻墙进来的。”

石中立道:“小哥儿一点都没错,你做得对极了。不过眼下城门已经关闭,你出不去了。这样,明天一早你去给寇夫人送钱,我和你一道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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