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梁台古意02(第3页)
崔槐为难地道:“家叔尚在昏迷中,怕各位见也是白见。而且府中现下由我堂妹崔都兰当家,她性情冷淡,不喜外人,更不愿意外人去打扰家叔。之前应天知府晏相公曾派人来探望,都被她拒之门外了。”
文彦博起初反对探视崔良中,但既然已经进来了,少不得要想法子达到目的,忙指着沈周道:“这位沈周沈公子是当世名医,精通医术。如果能让他看看伤势,说不定能有办法让崔员外及早醒过来。”
崔槐原是淮阳人,是崔良中长兄之子。其母裴德淑出身于著名的绛州闻喜裴氏[1],是故灵州知州裴济之女。灵州被党项人攻陷后,裴济死难。消息传入中原,身怀六甲的裴德淑当堂小产,生下崔槐后即死去,因而崔槐实为遗腹子。他五岁时,父亲又病故,改由其叔崔良中抚养长大。虽然是叔侄之亲,但毕竟还是有寄人篱下之嫌,加上崔良中长年在外,崔妻对待崔槐也不如何亲昵,由此养成他懦弱隐忍的性格。目下崔良中昏迷不醒,其妻和其子均已亡故,按道理应该由他这个自小在崔府长大的侄子来主持大小事务,而不应该轮到来到崔家才几个月时间的崔都兰。然而崔槐终究还是软弱,即使母亲、妻子双方均出自显赫名门,也不敢与庶出的堂妹崔都兰相争,而今他反倒像是崔府的外人了,凡事不敢随意拿主意,加上他也不相信年纪轻轻的沈周会是什么当世名医,只迟疑不答。
沈周道:“文兄有些过誉了。我不一定能找到令崔员外醒转的办法,但我略通针灸之术。令叔卧病在床,陷入昏迷,全身血脉不通,长此以往,就算最终能找到解药解毒,也会成为废人。须得不时施以针灸之术,助他打通经脉。”
这番话跟之前医博士许希珍的嘱咐倒是一致,崔槐又多信了沈周几分,但心中似乎还是不大情愿,踌躇很久,终于道:“那好吧,我领几位公子进去。但若是都兰出面阻止你们见家叔,我也没有办法。”当即领着众人来后院探望崔良中。
崔良中虽然读书不多,却爱附庸风雅,其内院居所是他特意请应天知府晏殊所题,名“兼隐”。庭院中花木争荣,翠竹扶疏,极见清幽。只是房门外守着四名男仆,面色不善,手中各执棍棒,挺身将房门挡得严严实实。众人一见之下便感到不解,不知道崔府为何会如临大敌,安排这么多人守卫在崔良中门口。
崔槐猜到众人心思,苦笑着解释道:“这是都兰的意思,她怕那害了叔叔的恶贼会再来杀人灭口。”沈周道:“官府已经确定凶手是曹丰,而曹丰也已经畏罪潜逃,还有必要这样么?”
背后有人接话道:“有没有必要我说了算,轮不到外人来发话。”
众人回过头去,崔良中的女儿崔都兰面罩寒霜,正带着婢女急急走过来。
崔都兰姿色平常,但打扮得却甚是华丽,头上装饰着珠翠,穿着一身销金衫子加长裙,大约是心急之下走得太匆忙,差点儿被裙角的珠带[1]绊倒。身后的婢女慕容英忙伸手去扶,却被崔都兰将其手甩开,恨恨地提起裙幅来,一手便将玉珠等饰物扯掉。
文彦博心道:“早闻崔都兰是崔良中与开封樊楼酒妓野合所生,果然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气质。要是真比女儿的话,崔良中可是要大大输给曹诚了。”
崔都兰顺手将饰物抛到一边,上前几步,冷冷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家做什么?”不待回答,又厉声斥责崔槐道:“堂兄,你是不是闲得发慌了,码头上有那么多生意你不去管,总赖在家里做什么?”崔槐道:“我……”
沈周忙道:“小娘子勿怪,是我……”崔都兰道:“你什么……”目光中寒意森森,逼视之下,竟然令沈周打了个寒战。
文彦博道:“小娘子,我们其实是出于好意……”崔都兰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这里不需要你们的好意。阿英,送客!”
婢女慕容英上前向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各位这就请回吧。”
沈周道:“我们是来为崔员外治病的,总没有将大夫拒之门外的道理。难道小娘子不希望尊父早日好起来么?”崔都兰道:“南京城中大夫多得是,不稀罕你们几位。”
崔槐道:“都兰,这位是包公子,是南京留守包公之子,就住在隔壁,是我们的邻居。这位文公子是……”
崔都兰极不耐烦地道:“我对各位的来历身份没任何兴趣,权贵也好,权贵之子也好,都请回吧。”
慕容英道:“我家主人已经下令,各位若还是要赖在这里,莫怪我无礼。”
崔槐忙道:“几位公子,不好意思,我先送你们出去。”
众人料不到这崔都兰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简直像座又冷又硬的冰山,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得转身出来内庭。正好遇见一名中年虬髯男子率着众多侍从直闯进来。崔槐登时如获救星,忙上前叫道:“马叔叔,你来了!你……你得到家叔不幸遇刺的消息了么?”
那虬髯男子正是龙图阁直学士[1]马季良。他是茶商出身,年轻时与崔良中一起跑江湖贩茶,是拜把兄弟,感情极好。后来他娶了太后刘娥兄长刘美之女,从此平步青云。
此人为人颇为有趣,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自小就羡慕那些学富五车、笔下汗青的史官,靠岳父刘美的荫庇入仕后,不求荣华富贵,不求高官厚禄,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入史馆担任史官。但大宋制度,进入史馆为官需要考试,马季良的斤两自然远远不够。刘娥为了帮助侄女婿达成心愿,指派主考官晏殊等人当场替马季良答卷。这就是考官代笔学生答卷的旷古奇闻。在晏殊等人的“帮助”下,马季良终于如愿以偿,顺利进了史馆,还当上了龙图阁直学士。他飞黄腾达以后,对其结拜哥们儿崔良中没少照顾,助其在榷茶制度中获得了诸多便利。
中国是茶的故乡,早在商代就开始栽种茶树。到汉代时,茶叶已发展成为商品,盛行于巴蜀地区。传说诸葛亮南征时,手下将士因瘴气中毒,纷纷晕倒,情况万分危急。当地蛮濮人闻讯前来相助,送姜茶汤解毒,并让众将士将茶叶含在口中,以避染瘴气。诸葛亮看到茶叶有如此神效,即命王平、吕凯率军士以当地蛮濮人为向导,到山中采育茶子。茶因具有药理功能,得以引入中原。
在很长时间内,茶都是作为一种奇药,而并非饮料。隋朝隋文帝杨坚小时候患头痛病,有僧人告知,山中有茗草名茶,煮而饮之当可治愈。隋文帝饮茶后果有奇效,重重封赏了僧人。于是时人竞相进献茶叶,用以邀功。当时进士权纡撰文刺讽“穷春秋,演河图,不如载茗一车”,即指此事。
唐朝以后,茶的饮料功能逐渐居上,饮茶之风遍及全国,成为风尚,上自宫省,下至邑里,茶为食物,无异米盐。周边少数民族也酷好饮茶,回纥和吐蕃商人经常“大驱名马,市茶而归”,大量运入中原的名茶。由于茶叶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还是对外贸易中的重要商品,种茶、贩茶也随之成为有利可图的行当。唐代诗人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有“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之句,即是当时贩茶是热门买卖的生动写照。唐朝廷也看到了茶叶贸易的巨大利润,不愿意放弃这块油水,遂自从唐德宗开始征收茶税,以增加中央财政收入。刚开始只是在产茶州县的商运要道设官抽税,后来开始对茶实行专卖,即所谓的“榷茶”。由于茶叶步入寻常百姓家,榷茶收入成为朝廷的重要财源。唐文宗时,朝廷每年矿冶税的总收入还抵不上一个中等县的茶税,由此可见茶税之丰厚。
后周开国皇帝柴荣年轻时曾与邺中巨商颉跌氏一道在江陵贩茶,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做过茶商的皇帝。他贩茶完全是为了敛财用作军费,茶利之巨大,可见一斑。
宋代继承发展了唐代的榷茶制度,比唐代茶税更为苛刻:茶叶一律由官府统一收购,不允许茶农与商人私下交易。私卖茶叶在宋代称为“伪茶”,若敢伪茶,无论官民,处罚极其严重。太祖皇帝赵匡胤亲自诏令天下:“主吏私以官茶贸易及一贯五百,并持杖贩易、为官私擒捕者,皆死。”当时茶叶官府收购价为腊茶每斤二十钱到一百九十钱不等,片茶每斤自六十五钱到二百零五钱不等,散茶[1]每斤自十六钱至三十八钱五分。一贯五百只能买七斤最好的片茶,一旦私下交易被发现,就是弃市死罪,可见刑罚之重。
太宗皇帝赵光义即位后,为笼络人心而重定法条,略有减轻:“凡贩卖私茶一斤者杖一百;贩卖私茶二十斤以上者弃市;盗官茶贩鬻十贯以上黥面,配本州牢城;巡防士卒私贩茶叶,依本条罪加一等;聚众持杖贩私茶并拒捕者,处死。”但伪茶依旧是重罪。
官府将所有茶叶垄断后,一部分用来对外贸易,另一部分用于通商民用,即批发卖给茶商,再由茶商作为中间渠道加价卖给普通百姓。茶商要取得茶叶实货,需得到京城向榷货务交纳数目不小的钱帛,换得提货单,再凭提货单去南方六大榷货务提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宋代主要通行货币为铜钱和布帛,铜钱单个价值小,一万钱相当于十两白银的价值,重量却高达一百斤,而布帛虽轻,却是体积庞大,运输起来非常麻烦,且容易引起盗贼的注意,朝廷就用提货单的办法将运输的工作转嫁给了茶商,同时还可以有效地防止州县地方中饱私囊。
崔良中在马季良的帮助下,以低价获得提货单后,将大量茶叶收入自家囊中。其他茶商到东京榷货务用高价买到提货单后,却在南方榷货务换不到足够数量的茶叶,最终不得不出高价向崔良中购买茶叶。如此几年下来,崔良中积累了巨额财富,靠着雄厚的实力一跃成为天下最大的茶商。
昨晚崔良中在应天府署遇刺,崔槐本能地怀疑是曹氏派人下的手,既然曹氏倚仗兵马监押曹汭和枢密使曹利用做靠山,崔槐自然也要将消息报告给崔氏的靠山马季良。今日一早便派人快马驰往京师开封。商丘距离开封三百五十里,快马加鞭,也得二三日才能到达,即使马季良得到消息后立即动身赶来南京,也是五日后的事情了。哪知道早上信使才出发,下午马季良就到了崔府,实在令崔槐既意外又惊喜。
马季良道:“我正好有事来南京,进城时才知道义弟出了事。他人在哪里?”崔槐哽咽道:“在内室里。”
马季良闻言,径直往兼隐内院而去。月门处的仆人还想要阻拦,被马季良怒目一瞪,便退开了。
文彦博道:“我们要不要也跟进去看看?”他一提议,包拯和沈周便各自点头,转身重新进了内院。
几人心中疑惑很多,尤其是对那崔家大姐崔都兰甚感不解。她本是昔日崔良中在开封樊楼一夜风流留下的结果,但直到近年,崔良中才偶然得知樊楼叶姓酒妓当年曾为自己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叶都兰,也没有太当回事。等到亲生之子崔阳自杀死后,忽然异常怀念那素未谋面的女儿,派人想方设法打听到叶都兰的下落,接她来南京与自己同住,令其认祖归宗,改叶为崔。那崔都兰生母叶姓酒妓早已在华州家乡穷困潦倒而死,崔都兰无依无靠,在街里坊间乞讨过活,若是像她这般冰川般的性格,岂不早就该活活冻饿而死?她跟父亲崔良中感情淡漠尚情有可原,然父亲尚在病中,她进来崔府不过几个月时间,便刻意贬低堂兄崔槐地位,俨然有要接手控制崔家上下的意思,如此行事作风,实在不像是常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