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缕深心02(第2页)
包拯一字一句地道:“他来这里,是为了杀寇夫人。”
沈周见他终于肯开口说话,心头暗喜,忙道:“不错,我们都亲耳听见他对寇夫人说:‘夫人,你别怨俺,俺虽跟你无冤无仇,但是为了弟兄们的饭碗……’由此可以推测,是有人出钱聘请了他来性善寺杀寇夫人,但是这里面就有矛盾之处了。”
包拯脑子还处在遭受巨大痛苦后的混沌麻木之中,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口问道:“矛盾在哪里?”
沈周道:“你想啊,王伦在鸡公山落草,而鸡公山离这里有千里之遥,即使骑乘快马,也需要五或六日时间。寇夫人大前日才到南京,前日住进了你家,昨日来到了性善寺,今日王伦就带人来寺里杀她。从时间上来说,是对不上的,除非王伦一伙人早早就到了这里。”
他有意说得极慢,好引导包拯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案情上来,又道:“也就是说,要杀寇夫人的主谋不是临时起意,他早早就出重金雇请了王伦,令其带人提早到南京守候,等待机会下手。那王伦等在南京,百无聊赖之时,还一度想去报复昔日上司曹汭,当晚与杨文广交手的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包拯如大梦初醒,皱紧了眉头。他有个习惯,越到紧要关头越能冷静地思考,张小游的死令他脑中一片空白,几欲虚幻,但沈周的循循善诱又迅即将他拉回了尘世中。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沈周的话,道:“你的推测固然有理,但仍然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沈周道:“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是什么?”包拯道:“寇夫人着急运寇相公棺木回家乡安葬,一路上除了必要的歇息外,极少停留,这次在南京上岸,是因为船需要修补,王伦和他的主谋不可能事先预见寇夫人会逗留在南京。”
沈周道:“也许王伦他们只是守在汴河码头,即使寇夫人不进城,码头也是必经之处,大船到了这里,必然要停靠好补充食物之类的日用品。”
包拯道:“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是有人事先雇请了王伦守在寇夫人的必经之路上下手,那么南京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应天府、京东路等诸多官署均在这里,非但人烟稠密,还驻有重兵,一旦暴露行踪,逃脱的可能性极小。况且王伦为禁军时,曾驻守在南京,见过他面貌的人应该不少。他千里奔波,不惜出面杀害毫无过节儿的寇夫人,自是为了求财,但必须先保住性命,才能有用上财物的机会。选择南京作为动手之地,是下下策,他不会冒险。嗯,自商丘往东,汴河依次流经夏邑、永城、宿县、灵壁,最适合动手的地方其实是宿县,一则地方小、人口少,二则宿县一带河流纵横,很容易就能逃回鸡公山。”
沈周反而听得糊涂了,问道:“依照你的推测,王伦应该会在宿县下手,可他毕竟在南京出现了啊,他的尸体就躺在那里。依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拯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转头见到张建侯正扶着母亲过来,董夫人和董平也跟在后面,忙合上小游的眼睛,将其放下,急欲起身,才发现双脚已经麻木,竟然站不起来,还是沈周从旁拉了他一下。
强盗闯进禅房时,将包母推得跌了一跤。她摔得不轻,额头在桌案角上撞起了一个大包,腿脚也有些不方便,听说张小游死了,还是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赶来。
包拯抢上前扶住母亲,凄然道:“母亲,小游……她去了……”包母道:“小游……我可怜的小游……”颤颤巍巍地走到张小游身侧,泪如雨下。
包拯见母亲如此哀伤,少不得要劝慰几句,哪知转头看到小游的面容,又回想起她昔日天真稚气的样子,泪水再次涔涔而下。
过了小半个时辰,路、府、县各级官府的大批人马终于赶到。差役记录了现场情形、填写了验尸文书后,包拯等人首先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张小游的后事。死去的人最终获得了彻底的宁静,而活着的人在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之后,还要继续着思念和痛苦。
闻讯赶来的包令仪只是埋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张小游虽是他的内侄孙女,他却历来视其为女儿,昨日一早还听到她的欢声笑语,目送她登上车子,今日便天人永隔。命运捉弄人之残酷,实在令人叹息。
包拯的两位兄长都是少年夭折,包令仪曾两次经历丧子之痛,本以为有了那样椎骨心痛的感受后,已看淡人间万事,生生死死,不过只是站立和躺着的区别。但此刻看到小游安静地躺在那里,旧日的各种情形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愈发恍然若失,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当中。
禅房中安静得可怕,最终还是张建侯抹着眼泪开了口,道:“妹妹虽然姓张,却是在包家长大,她最喜欢的人是她的婉儿姑姑,当然是要把她运回庐州,葬入包家祖坟。”
事情遂由此而定,决议暂时将小游寄放在性善寺,等买来棺木装殓、请高僧做过法事后,再择日运回庐州老家。
张建侯上前握住张小游的手,信誓旦旦地道:“妹妹,杀你的王伦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背后的主谋,为你报仇。”
兵马监押曹汭亲自带兵赶来性善寺,要护送宋小妹回城。宋小妹却不愿意住进驿馆,坚持住在包府,遂由包令仪夫妇陪同回城。张建侯亦在天黑前赶回城去,张罗棺木等丧事,只留下包拯在寺中守灵。尽管沈周亦主动留了下来,张建侯还是不能放心,专门请张望归夫妇多留在寺中一夜,暗中看护包拯。
一行人离开时,董平特意落在最后,停在包拯面前,温言道:“包公子,请你……请你节哀顺变,保重身子。我……我会为小游娘子祈福的。”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极轻极柔,如清风一般。同时,他也看到了她眼睛中晶莹的泪水,他一下子被她的善良打动了。许多年之后,他依旧无法忘记当时的感觉。
时光就这样悄悄溜走了,在伤心的时候,在怀念的时候。禅房中终于只剩下了包拯和张小游两个人。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山风穿堂而过,吹掠起她的头发,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叫了一声“小游”,她却没有反应,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心中空空****,恍恍惚惚,便也如她一般闭上了双眼,聆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不是来自别的地方,而是他的灵魂深处。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妻子张婉病逝的那个晚上。临终前,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只叮嘱了两句话,一句是要好好保重自己,另一句是要照顾好小游。他泪流满面,慨然应诺。然而仔细回想起来,这几年来一直是小游在照顾他,并不是他在照顾小游。虽然她不会下厨,虽然她的女红做得乱七八糟,虽然她不肯读书,武艺也只是半吊子,但确实是她在照顾他。她还两次救了他的性命——一次是从河里;一次是从盗贼王伦手下。她固然是要救寇夫人,但她更是要救他,以火蒺藜的威力,无论打中了宋小妹还是他,火药炸裂,铁片溅射,他们两个人都会同时没命。
蓦然回想起白日她在山寺外相思树下的哭泣来——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相思树底说相思,空倚相思树——那一刻,他明白了她的苦,她也应该知道他的苦,所以才会义无返顾地挡下火蒺藜,她的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登时鼻子一酸,又有了强烈的泪意。
沈周陪着宋城县尉楚宏走了进来。楚宏轻轻叫道:“包公子。”
包拯急忙转过头去,用袖子往脸上抹了两下,这才勉强“嗯”了一声。
楚宏道:“公子心里悲伤,不愿意旁人瞧见,楚某自然懂得。我冒昧来打扰,是有两件事情相告。”
楚宏是宋城县尉,捕盗正是其职责所在,在他的管辖区内发生如此重大事件,受到众多长官叱责还是轻的,如果不能限期侦破案子,还将面临流配充军的严厉处罚,压力相当大。他赶来性善寺后,收集物证,录取口供。根据众人的供词,大概可以推断出闯入寺中的一共有九或十名强盗,都持有凶器。现场共有十四具尸首,除去张小游、僧人、仆从共九人外,剩下的五具是强盗——其中有一人是被众仆从合力杀死;有三人被突如其来的张建侯杀死,包括首领王伦在内;还有一人则被张望归和他妻子裴青羽所杀。另外,还有一个活口,就是在禅心院被张小游刺中的贼人,名叫潘方净,跟王伦一样,原是曹汭手下的兵卒。张小游那刀劈得略略偏了一些,潘方净只是重伤昏迷,并没有死去,已经紧急送回城中救治。这样算下来,逃走的大概有三四名强盗,他们不会进城,应该是往北边逃去,兵马监押曹汭已经派出精锐轻骑追捕。
包拯道:“有活口总算是好事,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是什么?”沈周道:“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楚县尉认为跟我们一道进寺的富家公子黄河很可疑。”
包拯道:“黄河不是一直跟住持相谈甚欢么?我在前院遇到过他们,住持特别夸赞他佛学修为极深。”沈周道:“黄河也许是精通佛理,住持由此很喜欢他,但楚县尉怀疑他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原来自从曹府曹丰失踪后,楚宏夜间加派了弓手在曹府四周巡视。昨夜正巧他当班,巡逻到曹府后墙外时,看见一名高大伟岸的男子正骑在墙上,仰头张望,眼力所及,正是曹云霄的绣楼。他忙带人上前,用弓箭指住那男子,将其扯下来擒住。那男子自称姓黄名河,是个行商,住在望月楼。楚宏问他到曹府做什么,他倒也直率,承认是久闻曹云霄艳名,想见一见这位南京第一美人。楚宏正要命人将其押回县衙严刑讯问,绣楼上的曹云霄听见动静,派婢女下楼,隔墙喊话,告诉楚宏说曾在寺庙进香时见过这位黄河公子,不是什么坏人,况且是曹府正值多事之秋,最好不要多生事端。楚宏亦敬佩曹诚散财兴学之举,认为曹云霄之顾虑有道理,遂当场放了黄河,只警告了他几句。哪知道今日楚宏再来性善寺,居然又见到黄河在此,立即本能地怀疑起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来。然而盗贼杀进寺庙时,黄河与住持等人一起被关在房间里,多人可以为他作证,他的供词也没有任何漏洞,楚宏只得放他走了。
包拯道:“如果曹丰一案跟性善寺一案有所关联,黄河自然可疑。但目前看起来,这两件案子并没有什么本质的联系,黄河两次出现,也许只是巧合。”
他分析得一针见血,楚宏登时释然,当即拱手道:“还是包公子分析得在理。那好,我先回城了,今晚应该会连夜讯问那盗贼潘方净,一旦有消息,我再来告知二位。”
楚宏离去不久,夜色便悄然降临了。黑黑沉沉的天幕与黑黑沉沉的山野刹那间抱成漆黑的一团,人眼再也无法分辨出哪里是它们的分界线。丘陵气候多变,山洼里一到夜晚,气温降得极快,即使是没有山风,也依然有一股阴森森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