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辨风尘(第2页)
楚宏道:“也好。”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我昨晚已将包公子搜到的两叠交引上交,吕县令连夜亲自送去应天府,听说应天府又立即派人送去提刑司。之后上头有命令下来,交代宋城县只准调查高继安行凶杀人一案,而且要暗中进行,由提刑司派人监督。”
包拯微叹一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拱手作别。
一离开宋城县衙,张建侯便愤愤道:“自古以来都是官官相护。那康提刑官原来也只是空有清官之名,眼下有马季良在这里,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会包庇崔良中,假交引这件事多半会不了了之。要我说,这件事咱们不要管了,管他是谁要杀崔良中,他死了,世间倒是干净了。”
包拯道:“我不同意。凡事要有始有终,既然我们一开始就卷入进来,不管官府如何断案,不管崔良中人品如何,我们都要找出真相,给世人一个交代。”
张建侯道:“可这案子纷繁复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头绪这么多,自己都乱了,还要怎么查?”包拯道:“头绪虽多,却并不乱,虽然我们昨晚的推测出了大大的偏差,但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可以肯定高继安卷入了凶案,有凶器为证;第二,可以肯定帷帽妇人是他的同党,有节字街街坊邻居为证。”
张建侯道:“那昨晚潜入崔府的黑衣人呢?他跟高继安是一伙儿吗?”包拯沉吟半晌,才道:“这个很难讲。屋顶上的黑衣人应该就是写字条的人,他既然知道奇毒是宫廷秘药,应该跟高继安和帷帽妇人是一伙儿的。但帷帽妇人去通知高继安逃走的时候,仵作还没有到崔府,事情没有败露,没人知道凶案跟高继安有关。那时候黑衣人还伏在屋顶上,他冒险进来崔府,必是有所图谋,如果是预备杀崔良中灭口,那么高继安就没有必要逃走。所以从这点看,他又跟高继安和帷帽妇人不是同伙。”
张建侯完全糊涂了,他知道自己一时难以弄明白这之间的逻辑关系,便干脆不再理会,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包拯道:“先去应天书院。我向范先生请几天假,再叫上沈周和彦博。”
自南门出城时,正好见到兵马监押曹汭亲自带着一队兵士在追捕什么人,弄得大街上人仰马翻,一片狼藉,许多摊贩的摊子都被撞翻了。张建侯好奇,特意过去向守城士卒打探究竟。
那士卒也刚从同僚那里打听到经过,立即毫无保留地告知道:“那追捕的逃犯名叫王伦,原先是个盗墓贼,后来当上了京东路虎翼士卒,负责追捕盗贼。不知怎的又跟曹将军不大和睦,前年被曹将军责罚后气不过,纠集了军中数名要好的伙伴,强行冲进武器库,夺了一些武器逃走了,听说去了什么鸡公山落草当了山大王,专靠打劫盗墓为生。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南京,适才他进城,正好曹将军巡视经过这里,认了出来,便亲自带人去追了。”
宋朝招募禁军不计前科,重犯也可以免死参军,一些名将如范廷召、高琼等在入伍之前均是背负血案的杀人重犯。范廷召父亲被当地恶霸杀害,范廷召当年只有十八岁,手刃杀父仇人,剖取其心祭奠父墓。之后亡命天涯,落草为寇,以勇壮闻名,后来参军,成为大宋开国名将。高琼年轻时当过剧盗,被官府捕获后判处磔刑,已经押到刑场上,结果因天降大雨而侥幸逃脱,后投奔晋王赵光义,居然一路当到殿前都指挥使的高官。正因为宋军多招募亡命之徒,常常会出现长官难以驾驭手下的局面,像曹汭、王伦这种事例并不罕见,至于军队士卒因不服管束而发生武装哗变也时有发生。
张建侯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呀,会不会前晚在曹府与杨文广交手的人就是这个叫王伦的家伙?他以前是军人,还敢抢武器库,弄几个火蒺藜也不是什么难事。”
包拯道:“这倒是有可能。等曹将军捕到王伦,一问就明白了。走吧,先回书院去。”
应天书院位于商丘城南南湖湖畔,南湖水质清澈,湖面多雾,对岸就是中原的动脉汴河,河中船只如梭,河岸商旅辐辏。
大宋提倡文治,自太宗皇帝以来,科举取士规模日益扩大,而官学却长期处于低迷不振的状态。士人潜心向学,苦无其所,在这种情况下,书院开始蓬勃兴起。当时最著名的有应天、白鹿、岳麓、嵩阳四大书院。其中三大书院均设在幽雅僻静、风光秀美的山林之中,独有应天书院处于繁华闹市,而其办学时间最久,名气最大,且长盛不衰,实为大宋一奇。
回到书院,正好遇到主教范仲淹执手送应天知府晏殊出来,二人神态严肃,似在交谈什么重要之事。包拯便让张建侯去教舍寻沈周和文彦博,自己静静等在一旁。
过了好大一会儿,范仲淹才松开了手,晏殊拱手辞去。他转身时一眼留意到包拯,微微扬起了头,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就疾步离去。
范仲淹招手叫过包拯,道:“我已听说了假交引之事,你做得很好。”包拯道:“那么先生也赞成我继续追查下去么?”范仲淹道:“当然。不管怎样,都要还世人一个公道。不管结果怎样,公道自在人心。你懂么?”包拯道:“是,多谢先生教诲。”
范仲淹道:“我还有几句话问你。你学业早有所成,完全可以去参加科考,孜孜求进,为什么还一定要留在书院呢?”包拯低下头去,沉默不应。
范仲淹叹了口气,道:“听说你妻子张婉与你有表兄妹之亲,又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两情相悦,却不幸早逝,想来对你的打击很大吧?”包拯道:“也不全然是因为亡妻。”
范仲淹道:“那么当是令尊宦海之沉浮令你有所犹豫了。令尊包公任福建惠安知县时,革除弊病,整顿吏治,造福一方百姓;任朝散大夫时,居官而善,直言上谏,多有忠言;任虞部员外郎时,清廉简朴,端正风气,不避权贵;即使眼下身处闲职,亦是随遇而安,从无抱怨之词。豁达随性之人,我生平所见,唯你父亲一人而已。其实好男儿当如尊父,在其位时,当谋其政。不在其位,亦无所怨,一切顺其自然。你明明有出色的吏治才干,却因为心有所畏而刻意回避仕途,岂不是有违天道?我言尽于此,是否要参加科考,全在于你个人了。”
包拯目送范仲淹离开,心头若有所思,悄立原地良久,直到张建侯、沈周过来叫他,才回过神来。
张建侯道:“我已经将事情告诉了沈大哥,他说他可能知道那伏在崔良中房顶的贼人是谁。”
包拯很是惊讶,道:“我们才刚刚推测出潜入崔府的贼人不是帷帽妇人,你怎么会知道贼人是谁?”沈周道:“因为我昨晚发现了两件怪事。”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小片黑色衣襟,正是他昨晚在包府东墙下荆棘丛中发现的。
张建侯道:“这是贼人留下的么?只是很普通的布料啊。”
包拯道:“另一件怪事是什么?”沈周道:“昨晚石中立石学士来你家时,穿着一身黑色的便服,而离开你家时,身上穿着你的外袍。”
原来昨晚包拯和张建侯赶去找高继安,沈周则与文彦博回来包府歇息。到包府大门口时,正好见到石中立等人在与包令仪作别,忙过去招呼。沈周眼尖心细,一眼看到石中立换了一身衣服,身上穿的居然是包拯的外袍,很是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石中立当即意识到了,笑着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在茅房里摔了一跤,将衣服弄脏了,只好临时借了件包拯的长袍穿。好在我二人身材差不多,倒也合身。”沈周听后也没太当回事。但他后来跟随包拯来到东墙下、意外在荆棘上发现一小片黑色衣襟时,登时将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张建侯道:“哎呀,一定是石学士原来那身黑色便服上沾了许多瓦灰,他不得不将外袍脱下来扔了,然后谎称在茅房中跌倒,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借姑父的衣服穿上。”又埋怨道:“沈大哥,既然你早发现了,为什么昨晚不早说?”
沈周道:“你和包拯都累了,我不忍心再见你们费神。再说了,我觉得怀疑贼人就是石学士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很可能只是巧合。”
其实他还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石中立称欣赏他的为人,主动替他做媒,许下许仲容之女,他少不得要心存感激。
张建侯却道:“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石学士怎么不可疑?他昨日还叫我们不要多管闲事,说崔良中是死有余辜,你们都亲耳听见的。其实,他说得也对啊,他是个好人,崔良中则是个大坏人,我们干嘛要帮坏人对付好人呢?”
沈周道:“包拯,你怎么看?”包拯便将纸条递给他,道:“这是昨晚有人扔进崔府院中的,我怀疑跟潜入崔家的黑衣人是同一人。”
沈周反复看过,道:“我没有见识过石学士的书法,不过这笔迹汪洋恣意,倒是蛮符合他的性情。”包拯道:“石学士素来性情直爽,我们就直接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事情再凑巧不过,石中立正与包令仪、许仲容、竹渊夫等人站在汴河码头为庐州知州刘筠送行。包拯等人一出书院便远远瞧见,忙赶过去见礼。
许仲容和竹渊夫二人不断上下打量着沈周,分明有审视未来许家女婿的意味,倒是让他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刘筠呵呵笑道:“我这回可是要去包公家乡了。”拱手与众人作别,这才离岸登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