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梁台古意(第2页)
包拯应了一声,行礼退了出来,将安排告知同伴。文彦博听说宋小妹要停在南京几日,还预备住进包令仪家中,不禁皱了皱眉头。
张小游眼尖,瞧在眼中,很是不满,问道:“寇夫人是住我们家,又不是住你家,你有什么不高兴?”文彦博道:“我哪有不高兴啊?”张小游道:“那你皱什么眉头?”
文彦博见她与其兄张建侯性情相近,莽撞好胜,与她争执只是徒费口舌,便干脆住了口。
张小游却还是不肯放过,道:“瞧你这人,敢做不敢当。”包拯道:“小游,不可对文公子无礼。咱们赶紧走吧。”
沈周有意落在后头,叫住张小游,低声告知道:“文彦博其实是好意。寇相公虽然身故,仍是贬官身份,又与当今太后有隙,别的官员回避寇夫人尚且来不及,包丈却要接她到家中,彦博是担心会因此影响包丈的仕途前程。”
张小游想了一想,道:“还真是如此呢。咦,你这人心肠倒是挺好的,还特意告诉我缘由。”沈周道:“嗯,谢谢小娘子夸奖。”张小游道:“什么小娘子大娘子的,叫我小游好了。”
沈周道:“小游难道一点儿也不为包丈担心么?”张小游很不屑地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做官、前程什么的,我祖姑父从来也没有真正放在心上过。我们包家从祖辈开始,从来就是淡泊名利。”
她口中所称的祖辈,即指包氏先祖申包胥。申包胥姓芈氏申,是春秋时期楚国大夫,与另一楚国大臣伍子胥友善。伍子胥因父兄冤案逃离楚国时,曾愤然道:“我必灭楚。”申包胥回答说:“我必存楚。”公元前506年,伍子胥率领吴国主力攻打楚国,一直攻入楚都郢,楚昭王出逃。伍子胥遂掘楚平王墓鞭尸。申包胥对伍子胥的举动十分憎恶,派人责备伍子胥说:“子之报仇,其以甚乎!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回答道:“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申包胥遂决意完成昔日“存楚”的誓言,跋山涉水,历尽艰辛来到秦国,请求秦哀公出兵援救楚国。秦哀公并不答应。申包胥便站在秦庭中哭了七天七夜,滴水不进,哀声不绝。他的忠诚与坚毅深深打动了秦哀公君臣。秦哀公惊叹道:“楚有贤臣如是,吴犹欲灭之。寡人无臣若斯者,其亡无日矣。”答应发兵车五百乘前往楚国救援,并亲自赋《无衣》之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与子同仇。”在秦国军队的帮助下,楚人赶走了吴军,顺利收复了郢都。楚昭王因申包胥有复国大功,欲予重赏。申包胥却辞谢道:“吾为君也,非为身也。君既定矣,又何求?”拒受赏赐,带一家老小逃进山中隐居,安静地度完余生。从此,申包胥被列为中国的忠贤典范。其后人取其字“包”为姓,迁徙至庐州居住,包拯即申包胥三十五世孙。
沈周见张小游搬出申包胥的典故,再无话说。不料张小游话锋一转,又很不屑地指着文彦博的背影道:“那姓文的小子,自以为聪明绝顶,为了前程,事事要考虑周全,却不知道他的先祖正是死在‘名利’二字上。”
文氏原本姓敬,是唐代名臣敬晖[1]后人。武则天执政晚年,大臣张柬之与敬晖等五人发动兵变,逼迫武则天退位,拥立唐中宗复位,为匡复唐朝基业立下不世之功。事后五大臣均被封王,敬晖被封为平阳王。然后不久后武三思重新执掌朝政大权,五大臣包括敬晖均被残酷杀死。到五代时,文彦博曾祖父因避后晋高祖石敬瑭讳,改其姓为“文”,取的即是“敬”字一半。后晋亡后,复姓敬,至北宋立国,因避翼祖赵敬庙讳又重新改姓为文。
家族、个人的命运往往与时势紧密相连,沈周听张小游拿包拯、文彦博二人的祖先事迹做对比,虽有牵强之感,却自有感触,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张小游又道:“再说了,我们一船人遭强盗抢劫,若非寇夫人及时搭救,我们现在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请救命恩人回家住几天,当今太后还能有什么意见?顶多也就是不让我祖姑父做官了,正好我们可以回庐州老家种地去。”
她快人快语,寻常人在意的荣华富贵全然不放在眼里,对世俗名利轻视之心犹胜包氏父子,说得又极有趣,沈周不禁笑了,亦很为对方爽直豁达的气度折服。
路过崔良中府邸时,正好撞见应天府医博士[2]许希珍出来。
沈周生平孜孜好学,曾向许希珍学习针灸之术,忙上前问道:“崔员外醒了么?”许希珍摇了摇头,道:“没有对症的解药,崔员外怕是永远也醒不了了。”
原来许希珍昨晚奉命为崔良中诊治,当即发现伤者昏迷不醒并不是因为伤势太重、失血过多,而是中了毒。也就是说,刺中崔良中的匕首上涂抹有毒药。那毒药毒性极重,崔良中本该当场死去。但他既是茶叶巨商,日日与茶打交道,本人亦嗜茶如命,无茶不欢,而茶偏偏能化解百毒。昔日神农氏尝遍百草方,才发现茶叶清热解毒,极适合作饮品,视其为南方嘉木。当然,茶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解药,但崔良中长年累月地饮茶,体内自形成一股抗体,抵消了毒药的部分毒性,又被张建侯阴差阳错地发现,救治及时,这才得以活命。
众人闻言自然大吃了一惊。沈周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崔良中身上的刀伤那么浅,凶手大约有把握见血即死,所以刀入体内并不深。”
包拯一直一言不发,忽然插口反问道:“既然匕首上涂了毒药,凶手只要轻轻刺中对方,对方即会中毒而死,那么凶手为什么还要多刺一刀呢?”
许希珍道:“包衙内问的问题,的确是个很大的疑点,其实以那毒药的毒性,只要划破一点儿皮即可致人死命,偏偏崔员外身上中了两刀。”当即说了那毒药非同小可,霸道异常,不仅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查遍医书也未能了解到底是何方神物。
通常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若非来自域外的奇毒,就是宫廷秘药。域外奇毒是指外国或是番夷少数民族部落炼制的毒药,如西南大理国的有孔雀胆,还有蛊毒、尸毒等各种匪夷所思的毒药。宫廷秘药则是指藏于皇宫大内中的毒药,如传闻唐宫中藏有秘药美人醉和化骨粉,美人醉能令人中毒死后颜色栩栩如生,化骨粉则可以当场化掉死者的皮肉,尸骨无存,达到毁尸灭迹的效果。大宋朝最著名的迷药当属牵机药,人中毒后,头部向前抽搐,最后与足部佝偻相接而死,状似牵机,由此得名。昔日南唐后主李煜即是被太宗皇帝赵光义以牵机药赐死,死状极其悲惨。此后,仅“牵机药”三个字,便足以令人心悸。
曹丰虽然是本地大乡绅兼府学提学曹诚的独子,但究竟只是个普通人,即使是他竭力巴结讨好的兵马监押曹汭,也难以得到如此奇药,倒是枢密使曹利用还有可能利用位处中枢的便利得到。可曹利用到底有没有卷入其中呢?
许希珍出身于医学世家,生平对自己的医术极为自负,他未能弄清楚崔良中所中毒药的毒性,亦无对症解药,不免深以为憾,对众人殷殷关切的案情反而毫不在意,不愿意再多谈,拱手告辞。而包拯等人心头疑虑更重,一种不知名的奇毒的出现,竟然登时令案情再度扑朔迷离起来。
曹、崔两家各显神通,相争多年,积怨甚深。南京城中人人都知道曹诚的后台就是当今枢密使曹利用,兵马监押曹汭在南京城中的私宅及几房侍妾即是曹诚慷慨相赠。曹诚原本是商丘本地最大的富商,兴建睢阳书舍后,以学入官,名利双收,好不春风得意。十余年前,淮阳茶商崔良中来到商丘定居,大肆经营汴河码头一带的商肆,抢走了曹氏不少风头和利益。两家针锋相对,多有冲突。曹诚为了压过崔氏,千方百计地攀上了枢密使曹利用。哪知道崔良中背后也有不小的靠山,与他同时出道贩茶的拜把兄弟马季良娶了太后刘娥兄长刘美之女。随着刘娥一步步登上权力的顶峰,马季良愈发飞黄腾达,而今已然是龙图阁直学士。崔良中仗着马季良的庇护,每每以极小的代价从东京榷货务拿到大批提货单[1],凭提货单到南方榷货务换取茶叶后再高价卖出,获利巨大。既然财源滚滚,他便动用大批金钱在南京买地买屋,大兴土木,嚣张不可一世,俨然有强龙过江、要彻底压过“地头蛇”曹氏的意思。
直到去年,崔良中独子崔阳与人斗茶[2]败阵后忿恨自杀,崔良中中年丧子,受了不小的打击,行为这才有所收敛。最近他所做的最大的事,就是设法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崔都兰,宠若掌上明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崔良中失去了儿子,不愿意万贯家财将来落入懦弱的侄子崔槐之手,所以预备找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婿上门,倚为新臂膀。如此,就难怪他极力撺掇应天知府晏殊搞什么选婿大会了。而为女儿曹云霄选一如意郎君对曹诚也同样重要,因为选到一个好女婿,非但等同于得到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帮手,而且我之所得,即敌之所失也。
可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张尧封是南京通判文洎的门客,容貌、才学均非上乘,昨晚出席知府宴会的应天学子大多数都强过于他,为什么曹诚偏偏选中了他?为什么崔良中一定要跟曹诚争呢?这件事会不会才是曹丰杀死崔良中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因为崔良中明确表现出要跟曹家争夺张尧封当女婿,而以崔氏目下的财势,曹家很难占到上风,所以曹丰起了杀机,干脆杀死对手,一了百了。
那么,张尧封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居然值得南京两大富商为他相争,值得曹丰为他冒险杀人?
不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文彦博与张尧封相处时日不短,对其人了解甚深,亦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才。转念想到自己堂堂名门俊公子,相貌、才学均是上上之选,居然被父亲门下的食客盖过了风头。虽然他从没有想过要娶那花貌惊人的美人曹云霄为妻,但相比于张尧封之抢手,风头出尽,未免生了相形见绌之感。
张小游见众人困惑不已,忙问了经过,不禁轻嗤一声,笑道:“你们都是群书呆子,没有听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老话么?那个叫什么张尧封的,不一定要有绝世的容貌,惊世的才华,他只要拥有一块像和氏璧那样令人垂涎的绝代之宝,天下想要他当女婿的人肯定多得是。”
众人闻言尽皆愣住。过了好大一会儿,文彦博才道:“哎呀,还是小游聪明,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张尧封住在我们家里,我还算了解,他财物不多,如果一定要说宝物,那就是他有一本《茶经》,据说是世上唯一的陆羽真迹,是他祖父流传下来的传家之宝。”
包拯点点头,道:“陆羽《茶经》确实也算得上是一件宝物,尤其崔良中是天下有名的茶商,原版《茶经》对他价值很大。”
中国茶文化自唐代开始兴起,不仅中原人把茶列为“开门七宗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一,以肉食为主、需要靠茶消化油腻的边疆少数民族部落也发展到了“不可一日无茶以生”的地步。中原产茶,却缺少良马,于是自唐玄宗时代起,中原开始了以茶易马的历史,著名的“茶马古道”即来源于此。
《茶经》即诞生于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为唐代复州竟陵[1]人氏陆羽所著,共分三卷,论述了茶的性状、品质、产地、采制和烹饮方法及用具等,是中国第一部、也是最完备的茶学专著。陆羽也因为此书而被誉为“茶圣”“茶宗”“茶祖”“茶仙”“茶神”等。
唐代末年,唐朝急需大批战马应付平叛,便与回鹘商议以茶易马之事。不料回鹘答复说,不以马匹直接换取茶叶,而愿用一千匹良马交换一部陆羽撰写的《茶经》。当时陆羽早已亡故,而《茶经》一书流传还不广泛。朝廷焦急万分,只得下诏在民间征集。最终,陆羽同乡皮日休献上了一本《茶经》的手抄本,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唐朝廷用这本《茶经》顺利换到了马匹。唐朝灭亡后,皮日休南下投靠了吴越王钱镠,张尧封祖先本是吴地望族,因机缘巧合从皮日休手中得到陆羽真迹《茶经》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到了天水一朝[2],以茶易马依旧是朝廷头等大事,而少数民族地区如辽国、党项等对茶与大宋对良马的渴求同样强烈。由于茶叶可以解乏,弥补蔬菜之不足功效,很多人饮茶成了习惯,并且对茶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依赖,甚至到了“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的程度。
有则广为流传的故事是——党项人李德明继承首领之位后,一改其父李继迁的对外作战策略,重新对大宋俯首称臣。其子李元昊相当不以为然,多次劝父亲不要再臣服大宋,为此还发了一番宏论:“吾部落实繁,财用不足。苟失众,何以守邦?不若以所得俸赐,招养蕃族,习练弓矢。小则四行征讨,大则侵夺封疆,上下丰盈,于计为得。”李德明回答儿子说:“吾久用兵疲矣,吾族三十年衣锦绮,此宋恩也,不可负!”李元昊当即说:“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面对咄咄逼人的儿子,李德明最终答了实话,道:“无锦绮,可。无茶叶,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