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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冬至(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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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淑苇想到,许是她那个时候,就预料到了未来日子的不易。她一辈子经历得太多,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可是她也无从明说。在某些苦难来临的时候,卑微的灵魂只得选择高贵的沉默。

运动到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最先被揪出来的是陈大姐夫妇。

他们说陈大姐夫妇是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特务,牵涉到几位当年的地下党被捕牺牲事件。夫妇俩很快被隔离审查。

他们被隔离的头一个晚上,淑苇偷偷地去看过陈大姐。

他们的家早就被抄过两回,几乎所有的书籍、报纸、信件、证书都被搜走了,连墙壁都被撬开,像是墙上张开了一张张恐怖的大嘴,随时可能吞噬一切。

大姐拉着淑苇,说:我相信党,相信真理。我们的过去是清清白白的,可是你的过去却太过沉痛,淑苇,忘掉过去,努力活下去。什么也比不过这一天一天的日子。活着终归是幸福的。

一个月之后,陈大姐死了,据说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在同一个夜晚,陈大姐的丈夫出逃,他们的双胞胎儿女超英与超美也失踪了。

接着,工宣队进驻淑苇所在的小学。

工宣队的队长是一个瘦长的男人,面容板扎得一点表情也没有,明明还算年青,却好像老得把以后的日子给提前过了。

在他见到江淑苇第一眼,他那张严密得滴水不露的脸上有了一点点的破绽,一场漫长的会议结束之后,他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拦住了淑苇。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江淑苇。

在那一瞬间,淑苇认出了这个人。她试探着叫出一个名字:豆芽?

豆芽说:“我现在叫做吴卫东。”

江淑苇很快地被揪了出来。

学校的围墙上贴着她的大字报。

她有着不那么清白的出身,父亲一个业主。更严重的是,江淑苇一直与内奸陈开英过从甚密,陈开英是江淑苇的证婚人,陈开英的两个孩子一直叫江淑苇做“娘娘”,两家几乎每一年的春节都要在一起过初五,也许是密谋什么反革命的活动。

过不多久,又有人揭发,江淑苇的父亲是杀害城市平民许云仙的凶手,死后尚留给两个女儿与一个儿子一笔剥削来的巨额财产。这么多年以来,江淑苇一直企图向组织隐瞒这件事。

淑苇想不出来这件事是谁又提起来的,这些年来,她从未对人提起,每次填表,她只写父亲为业主,已故。

从这一天起,江淑苇与一群教育部门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一起,每每区里或是市里召开教育系统大会都会被押解上台接受批斗。

这个时候,江淑苇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把过去的事情揭开。

那个男人如今老得淑苇几乎认不得了,只在他把戴着的帽子拿下来在手里反复地揉捏时,淑苇才蓦然想起,当年的他,瑟缩地站在她家的小院里,削瘦腊黄的一张脸孔,纸片似的一个人儿,也是这样神经质地捏着帽子的角。

是后母云仙的相好,淑苇记得他仿佛是姓许的,原来他解放后也做了老师,只是不与淑苇一个区。

淑苇发现自己并不恨他,他不过是为着过去的那一点恨,或是他是真心爱过那个做了淑苇后母的女人的。江淑苇甚至对着这个叫做许敬之的人微笑了一下。

为了他的那一点痴心,淑苇想,一个女人活着,也不过是图这世上有一个人对自己有一点真心。淑苇想起横死的云仙,大睁着眼,躺在潮湿的青砖地上,青色织锦掐金的旗袍,脸如白灰,像一朵残破的栀子。兴许她现在可以闭眼了。

江淑苇的每一个白天都在口号、谩骂与喷气式刑罚中度过,晚上回到家里,她继续教女儿林薇薇念书识字。江淑苇好像一个奇怪的弹簧,在重压之后,呈现出一种执拗的韧性来,连她自己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哭,也不觉得有多苦,那似乎也不是一种麻木,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

兴许她的日子曾经苦到极处,她已经是一块浸透了水的海棉,没有什么可以再伤她的了。

何况她还有女儿薇薇。

薇薇显出了一个智力超常的孩子特有的沉静与明慧来,她背完了三字经,背完了千字文,背完了百家姓之后,竟然开始自己读书了。

书是林育森从学校图书馆里冒着极大的风险偷拿回来的,可惜那不过是那个百年名校藏书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其余的都堆在学校的操场上,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火焰窜得那样高,甚至点燃了一棵很大的银杏树。那树被烧掉了半边,隔了两年,在剩下的一半边上,发了新的芽。

江淑苇被揪出来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有人敲开了她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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