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页)
“我说不上来儿子。真的,他们是谁呀?”
考试准点开始了,语文数学外语,一个下午连考三门课,每门考试中间有大约十分钟的休息,从一点一刻考到五点。
天一直阴着,风越发大了起来,可学校门口的小摊贩们还是支开了摊子,他们的伞被风抽打得呼呼作响,摇摇晃晃,油锅里一团团蒸腾起来的热气也被风打得四下飘散。
四点半钟,学校的教学楼下已开始聚集大批来接孩子的家长。
风住了,小摊前,热气白团团地在空中凝住了,天沉得快要落下来似的。
杨柳夹在人群里,听着人们议论纷纷,这是要下雪了,一旦下下来就小不了。老天爷睁睁眼才好,再等一小时下吧,等我们都到家,等我们坐上车,至少也等我们孩子考完吧。
杨柳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背影,是姜丹华。
姜丹华回头看见了她,先打了个招呼,姜丹华穿着一件旧的羽绒服,用一条格子围巾兜头兜脸地围着,这使得平日里她身上多年的教学生涯沤养出的那股子“老师的派头”消退了很多,让杨柳觉得格外可亲。
姜丹华拉杨柳挤到稍背风处。
还有十分钟考试就要结束了,人群里的声音小了下去,继而寂静降临了。无数张脸抬起来,看着楼上的走廊,仰头的角度统一,动作是团体操也没有的整齐,脸上的表情也一致地冻住了。
铃声远远而来,听不大清,这教学楼里的铃声一向如此细弱。然后,声音来了,小孩子的声音,裹挟着教室里温热混浊的气味,有声有嗅地来了。一团一团的声音一分一分地把走廊占据了。再然后,人出现了,一群一队穿得跟球似的小孩子,热腾腾的小孩子,带着声音与气味,一寸一寸地向走廊填过来。
雪突然地就下来了,雪片毫无来处地就出现了,大如小儿手掌,很缓慢地落下来,越落越多,越落越多,这么慢这么慢这么大这么大的雪,很快就把人的视线糊住了。
校工拿着小喇叭出来了,喊起来:“下雪天,防楼道拥挤,开辟东面楼梯。三楼四楼学生家长,请到东面楼梯接孩子。”
人群应声而动,拥向东面楼梯。脚步“唰唰”,又骤然地没声了——东面楼梯也就十来步远。
这是一道极窄的露天楼梯,旧式的,扶手也是水泥的。楼梯上方缠绕交织着些乱拉的电线与绳子,绳子上还晾着些衣服——这补习学校平时是一所大专校的教学区,周末才租给补习学校用——那些是学生们忘记收起的衣服,冻得梆硬,被寒风吹起,相互击打,“砰砰”作响。楼梯连着的一面山墙上,爬山虎枯烂得不成样子。
小孩子们像水一样地漫过走廊直向这楼梯而来。
家长人群异常安静。雪“噗噗噗”地下,梆硬的衣服“砰砰砰”一声又一声,爬山虎叶烂枝“唰唰唰”地抽着山墙。
小孩子下楼来了,脚步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校工还用喇叭在喊:“三楼四楼从东边楼梯走。”喊成了歌的调子。
头一个看见自家孩子的男人大声叫出孩子的名字,接二连三呼儿唤妈的声音响起来了,响成了一片,人群里炸响了一片一片的声音,终于把那些“噗噗噗”“砰砰砰”“唰唰唰”的声音盖住了。
姜丹华一把拉住杨柳,才使她没有被人群冲得滑倒。她们两个手拉着手,往一旁挤,三楼是五年级,四楼是六年级,三楼的先下来,杨柳看见了苏望,苏望眼尖,却没有出声叫妈妈,只伸出半个手掌向杨柳挥了挥——还有半个手藏进了衣袖里。忽地他看到了姜丹华,大声地叫了声姜老师。
姜丹华推着杨柳母子叫他们快走,路上小心些,雪越下越大,人群挤得不行。
杨柳紧拉一下姜丹华:“那我们先走了姜老师,你们路上也小心些。”
窄窄的校门吐出一堆一堆的家长和孩子,孩子们几乎是立刻就扑向校门口那些油汪汪热腾腾的食物,把那些香味扑鼻的东西连同飞舞到他们嘴边的大朵雪花一起吞进肚里去。
这一回的雪没有给苏望小朋友带来任何的好运,没能使他躲过考试,也没能使他的成绩变得可看一些。
让他非常讶异的是,妈妈竟然一点儿也没批评他,并且,没有给他报寒假的特别补习班。
苏望和妈妈一起,过了一个快乐的没有补课的春节。
年三十晚上,杨柳没回娘家,是带着儿子一块儿过的,她买了很多的菜,苏望很高兴,但也提出疑问:“我们两个人是吃不完的吧?”
杨柳说吃不完可以慢慢吃。
年三十杨柳家的门铃没有响。
年三十的晚上,许月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生病的不是她,是她的儿子苏炜奕。
许月娟没联系上苏群,苏群到国外去了,带着他的情人一块儿去的,许月娟知道,她看过那个情人,不是旧的那个,换了,才二十二岁,是个车模,高挑身量,瘦到无可再瘦,胸怀却波涛汹涌,眉目如画,深刻得有点儿凶相,下巴如锥。
他们三人,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那一回,许月娟难得跟苏群一块儿吃饭,商量给苏炜奕建一个教育基金。许月娟跟苏群提了,将来是一定要把儿子送出国读书的,不拘什么学校,读完大学就在那边扎下根来,那么一定要买幢房子,车子也是必需的。此外,读书期间的学费生活费,总要先准备下来,还有,苏炜奕从小身体弱,那么当妈的怎么舍得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是一定要出去陪的,所以生活费得算两个人的。林林总总杂七杂八,事先备好,到时不至于忙乱。现在给孩子建教育基金不是再正常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吗?平常人家省吃俭用还要弄一个呢。
许月娟正细细密密地说着,苏群并不搭腔,只用筷子拨着菜碟里做配料的一粒青梅。
忽地,苏群的电话响了,苏群接了,只听着,并不多说。许月娟借汤碗的掩护看着苏群,看他脸皮底下慢慢浸出来的笑,含糊,宠溺,那一点点笑把他整个的人都点亮了,许月娟脑子里“嘣”地响了一声,像爆了一个喑哑的炮。
末了听得苏群对着手机懒洋洋地说:“要来就来呗,在×饭店,×包间,吃粤菜呢,吃得惯吗?”
许月娟觉得这会儿她顶好是起身走了算了,可是像是有什么东西扯着她拽着她留着她,大概是苏群脸上的那点儿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