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3页)
两人签完了离婚证书走出来时,苏梁忽地叫住杨柳说,哎,你低下头给我看看。杨柳不明所以,但还是低下了头。
苏梁看时,她果然有两个发窝,圆圆的。
起先苏家是坚持要孩子的,后来,苏梁却又把孩子还给了杨柳。
刚离婚的那段日子,杨柳彻底迷上了织毛线。
她钻小巷找到一间门面极小的毛线店,柜面上的灰都能写字,但是毛线品种、颜色又多又全,满满地塞在一格一格的柜子里和玻璃柜台下,一进去人就活回去好些年头。
她细细地挑各种线,一口气打了五六件毛衣,还有手套、围巾、拖鞋,甚至还有口罩,全是儿子的。
她也给她爸打了一条毛裤和一双极厚实的拖鞋。
杨柳东西送回娘家去。老爸把毛线拖鞋当稀罕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一边说,这新鲜,毛线还可以打成鞋子,他郑重地将鞋子端放在椅子上看。杨柳笑说,爸你落伍了,这种鞋子都流行好久了。
吃饭的时候,他坐下来,“哟”了一声,说什么东西呀,硌得我。
伸手从屁股下扯出那双毛线拖鞋,问:“咦,这种鞋子新鲜嘛,哪儿来的?”
杨柳一碗汤全泼在自个儿的腿上,裤料子薄软,沾了滚烫油腻的汤,粘在大腿上,拎都拎不起来,得用力撕才与皮肉分开。
杨柳她爸又寻了蓝油烃来,非要杨柳去涂药。
杨柳躲进自家卫生间,涂药,药像是有点儿过期,杨柳还是涂了不少。
卫生间里有股子湿味儿,还泡了一盆不能机洗的衣服,衣服上的人气经了洗衣液一泡,有点儿酸气,像是微微馊掉的菜。
上大专的小青年杨柳,打开老爸兴头头塞给她的饭盒,里头装着她最爱吃的炒牛肚。老爸一看到她回家就巴巴结结从冰箱里拿出来直送到她眼皮底下叫她看,连说,这个在学校是吃不到的吧。老爸又说,特地留给她的。杨柳热热全吃了,不大新鲜了,有点儿微微的馊气。
杨柳出来的时候,老爸迎上来问烫得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杨柳说不用。老爸说,这种药膏很管用的,你拿回家涂,一天涂几遍,就好了。
说着,拉住杨柳,跷起一只脚给她看,一边说:“我给你看个新鲜东西,你看,毛线打的鞋子,你没看见过吧?”
杨柳说,哎,没看见过。
以往杨柳要走的时候,她爸会坐在客厅等,说是要替她关门。那意思就是送送她,不过他总是说替她关门。
这一回他却盹着了。
杨柳站在他面前,听他的呼噜声,老年人的含混不清,微微的一点儿不洁的气息。
杨柳依然在周末陪儿子上补习班,顺便又去那家小店买毛线。
有天,她在店里看见一种深灰的毛线,颜色很正,就买了回来,起了个头儿,打了寸把宽的边,再往上打时,才想起,干吗打这个呢。
于是收了头儿,洗洗收进橱子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环形。什么也不像,什么地方也用不上。
然后她又突然地厌倦了打毛衣,这种重复的动作使她要呕吐。
于是在等儿子下课的那几个小时里,她不在银行里坐着了,而是去逛街,漫无目的地走。
儿子上课的地方穿过一条巷就是繁华的商业步行街,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
杨柳有回看见一个下半身全没有了的残疾乞丐,大热天穿着厚外套,半截身上披披挂挂着几件行李,在地上爬着要钱。
杨柳想,人活着真是,就连个乞丐都有些舍不得的家当要这么一天天地背着,跟乌龟有什么两样?
杨柳掏十块钱。
那个人的衣服脏成了盔甲,不停地打着抖,大概是因为病或是故意要做出可怜的样子来,不得而知。
杨柳蹲下去,在他的饭盆里放下钱。
忽地觉得自己附身在那个人的身上了,看到的都是一双双的脚,脚上头撑着一个一个的人,撑着各自还没有过完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