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2页)
杨柳还记得,第一次,他们坐下来正式地谈离婚这个话题,是在一年多以前。
在苏梁妈妈家里。
杨柳常想,没有比这种事更荒唐的了,离婚本来是两个人的事,可是他们呢,却开起了圆桌会议。
可是什么荒唐的事放到苏家也就显得平常了。上阵父子兵是苏家的传统。杨柳的妈妈比较重男轻女,父亲又是个不管事的,所以从小她都是自管自,自己的事自己决定。但是苏家是完全另一种家训,什么事都要一家子共同参与,按婆婆的话说,多一个人多一个主意,但杨柳想,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多一重是非。
苏梁妈妈家在一个旧式的小区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房子,旧是旧点儿,难得的是地段好。楼与楼之间的距离比现在盖的房子要远些,中间有小花圃,种着些不上档次的树与花,通通落着一层灰,美是谈不上的,可是显得热闹,人气足。楼房是红砖墙,下水管子**着。墙上头爬满青藤,附近的野猫会顺着爬上爬下。青藤里头藏着壁虎,一到夏天,这些壁虎就会顺着青藤爬到人家的窗玻璃上,若是窗开着,还会爬进去,在冰箱或是橱柜上游走。刚结婚时,杨柳曾与苏梁在这里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有一回她半夜起来上厕所,一开灯就发现一只壁虎爬在床头板上,吓得杨柳尖叫不止。
苏家在四楼,好楼层,厅小,可是个明厅,有一扇大窗,晴天的夜晚可以看见很好的月亮,若是满月天,晚上起夜根本不用开客厅的灯,一地一墙的月光,亮刹刹的,像整个厅里汪着一池水。
那天,杨柳与苏梁还有苏家一家子坐在不大的客厅圆桌旁。苏梁的父亲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妈和一个大他许多的哥哥。
时隔不少日子,可杨柳还记得,当时苏梁他妈坐在当中,面南背北,苏梁坐她的左首边,他哥苏群坐她的右首边,杨柳暗想,她当自己是尊佛,两旁是哼哈二将呢。苏梁的嫂子许月娟坐在苏群的旁边。
杨柳正对着婆婆坐着,三堂会审似的,杨柳不由得挺了挺脊背,她是孤军奋战的,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心里再慌,架子要搭起来,气势要十足十。
杨柳背后没有军师,她也没有咨询任何人,甚至没有通知自己的爸妈。
她无师而自通,神情里有一股子悲壮。
苏梁低落着头,在抠桌子上的一道纹路,抠出一点儿细微的“咕嗞”声来。苏群在抽烟,神情不耐烦,许月娟在打毛衣,嗒嗒嗒地捣着针。
婆婆武小慧正在擦拭着一个仿钧窑的大瓷瓶,那是她大儿子苏群在她六十大寿时送的贺礼。仿的,自然不会是天价,但据说仿得不错,也算是名贵的东西,颇值几个钱。苏群说,摆在家里又有档次又可以作为收藏,将来等有适当市价的时候,也是可以折现的,保值的东西啊。其实杨柳知道,那不过是客户送给他们公司的礼,这实在是苏群能做出来的事,万事但求漂亮,可是一定要低成本。
杨柳不由得想起自己当时给出的一万块生日礼金来,有一念心痛,不过很快就释然了。毕竟婆婆武小慧许他们夫妻俩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了那些年,又帮着他们带过两年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杨柳也不是很会计较的人。
杨柳看着婆婆武小慧用一方雪白的纱布口罩细细地擦拭着瓶子,鸡血红色只衬得她的那双手又黄又枯,瘦如叶脉,她还把纱布拧得细细的,从瓶子的双耳间穿进穿出地细擦,以至于很久之后,杨柳回忆起这头一次的离婚谈判,最鲜明的记忆就是她这双慢悠悠地在瓶子上擦来擦去的手。
那天杨柳打定主意要后发制人,所以一直沉默不语,苏家一家子也都不开口,气氛沉得要压塌楼板。
最终还是苏梁的大哥苏群先开的口,他冲着杨柳还算温和地说:“小杨,你不妨先说说你的意思,毕竟你是当事人之一,要不要过下去,也主要是你跟小梁的事。”
一旁的许月娟有意无意地用毛线针戳了自家老公一下子,苏群微皱了下眉头,杨柳看在眼里。
杨柳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离婚的事,是我跟苏梁共同提出的,这些年我们也没有什么巨额的存款或者是什么了不得的财产,就那么一点儿存款,一人一半。”说到这里,杨柳艰难地咽一口唾沫,“还有一套房子,还没还完贷……”
苏梁忽地开了口:“房子我不要。”
婆婆武小慧把纱布口罩往圆桌上一扔,明明是轻飘飘的东西,不会有声音的,杨柳听来却是“咚”的一声响。
婆婆说:“房子不是小事,哪个抚养孩子哪个得房子,这个理拿到哪里去说都站得住脚。”
杨柳“唰”一抬头:“我要儿子!”
婆婆也“唰”一抬头:“这不可能。小孩姓苏不姓杨。”
“姓苏姓杨他都是我儿子。”
“这话说来没的恶心,是你儿子不假,但是苏家的种,不是你拖油瓶带来的。”
苏梁叫:“妈!”
武小慧微转过头利落地说一句:“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