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第1页）
“秋水文会”在县学临水的“澄心轩”举行，窗外碧波微漾，残荷听雨，颇有几分雅致意境。轩内，数十名安远县的学子济济一堂，衣袂飘香，谈笑间引经据典，气氛热烈而不失文雅。
迟晏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他寻了靠窗一个不甚起眼的位置坐下，姿态从容，并未因周遭投来的打量目光而有丝毫局促。一些相熟的生员低声交换着关于他的信息，目光中带着审视与好奇。
文会由李教谕主持开场，勉励众学子勤学不辍，互相砥砺，以备大比。随后，便进入了自由切磋的环节。起初多是些诗词唱和，咏秋景，抒胸怀，辞藻华丽者不乏其人。迟晏静坐聆听，偶尔在他人佳作出口时微微颔首，并不急于表现。
轮到他时，他并未拿出预先准备的诗词，而是即景赋了一首五律《秋水》：
“澄泓一鉴开，云影共徘徊。鱼跃波心碎，荷枯剑气摧。临流知性淡，观物悟轮回。莫道秋容瘦，涵虚自绝埃。”
诗风清健，意境开阔，既贴合眼前之景，又蕴含哲理思辨，尤其是“荷枯剑气摧”一句，以残荷喻指凋零中暗藏风骨，引得在座几位老先生捻须沉吟，目露赞许。
诗词环节过后，话题逐渐转向经义策论。有人论及“义利之辨”，慷慨陈词，将“利”字批得一文不值，仿佛读书人沾了铜臭便是堕落。众人纷纷附和，场间一时充满了清高的道德优越感。
这时，迟晏却缓缓开口，声音清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诸位同窗高论，振聋发聩。然学生窃以为，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并非全然否定‘利’，而是强调取舍与先后。仓廪实而知礼节，若百姓饥寒交迫，空谈仁义，无异于空中楼阁。”
他顿了顿，见众人目光聚焦，便从容续道：“譬如学生所在靠山村，乡民质朴，所求不过温饱。前番有乡邻欲行‘诡寄’之事，学生拒之，非为沽名钓誉，实因深知此风一开，不仅于法不合，损及国家赋税根基，更会加剧村中贫富悬殊，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最终动摇乡里和睦之基。此乃见小利而忘大义，绝非乡民之福，亦非读书人应为。”
他将之前村里发生的事情，作为一个鲜活的案例引入讨论，顿时让空泛的“义利之辨”有了坚实的落脚点。在座不少人家中亦有田产，对此感同身受，纷纷点头。
“迟兄此言有理。”一位年纪稍长的生员接口道，“只是乡民困苦，寻求减免赋役，亦是情有可原。”
“正是如此。”迟晏顺势接过话头，语气恳切，“故而，学生以为，我等读书人，既明义理，更应思何以利民。而非仅仅独善其身，或空言批判。需知，我辈能安坐于此，谈经论道，离不开朝廷提供之安定环境，亦离不开如县尊大人这般勤政爱民之父母官，革除弊政，营造清平。”
他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引向了安远知县：“若非县尊大人明镜高悬，秉公执法，前番我村乡民被镇中恶霸殴伤之冤屈，何以得伸？若非大人鼓励向学，特许学生参加考课，学生一介乡村寒门，又岂能有机会与诸位同窗共聚于此，切磋学问？”
他起身，向着县衙方向遥遥一揖，神情恭敬而真诚：“县尊大人提携后进之恩，维护地方安宁之德，学生与靠山村乡亲，铭感五内。”
这番话，既赞扬了知县的政绩和恩德，又合情合理，毫不突兀。在座众人，包括李教谕和几位老者，皆微微颔首。为官者，谁不喜治下士子感念其德政？迟晏此举，可谓深谙人情世故，却又出自真心。
赞扬完知县，迟晏并未坐下，目光扫过在场同窗，语气愈发诚恳：“再者，学生能有所进益，亦离不开乡邻扶持。靠山村虽僻远贫瘠，然乡风淳朴。学生昔日荒唐，幸得村中长辈包容指点，方有迷途知返之机。设立蒙学，村民虽不富裕，却尽力供给束脩，令学生得以安心向学。此番拒却‘诡寄’，起初亦有乡人不解，然经说明利害后，皆能明理支持。此等乡谊，如同草木扎根之沃土，学生不敢或忘。”
他再次躬身：“故而，学生常怀敬畏与感恩。敬畏律法纲常，不敢行差踏错；感恩朝廷栽培、县尊提携、乡邻扶持，唯有勤勉向学，他日若有所成，方能回报万一。”
一番话语，不卑不亢，既展现了自己的见识与原则，又巧妙地盛赞了知县和乡亲，同时表明了自身谦逊感恩、不忘根本的态度。逻辑清晰，情真意切，毫无谄媚之感，反而显得光风霁月，坦荡无私。
澄心轩内一片安静。先前那些带着审视目光的同窗，此刻眼神中的疑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欣赏与认同。这位新科秀才，不仅有才学，有风骨，更懂人情，知进退，心怀感恩，实乃难得的通透之人。
李教谕抚须微笑，对着身旁的老者低声道：“如何？此子可还入得眼？”
那老者缓缓点头，眼中精光内敛：“不矜不伐，知所先后，确是璞玉良材。安远文脉，后继有人矣。”
坐在角落的几位原本对迟晏有些轻视的城中富家子弟，此刻也收敛了神色，开始重新打量这个来自乡下的同窗。
随后的文会，气氛更加融洽。迟晏又与几位同窗探讨了经义中的几个疑难问题，其见解往往能切中肯綮，令人耳目一新。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风骨秀才”，更以其扎实的学问和谦和的谈吐，真正开始融入安远县的士子圈子。
文会结束时，已有数位生员主动与迟晏交换名帖，邀他日后多加往来。李教谕也特意勉励了他几句，让他常来县学交流。
迟晏一一谢过，从容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