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糖语 姑苏旧梦的女性记忆(第1页)
四月的苏州,连雨都是温柔的。细雨如丝,轻轻飘洒在白墙黛瓦之间,将整座古城浸润成一副淡雅的水墨画。孟予安和苏晓从修复工作室出来时,天色已是黄昏,雨刚刚停歇,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
“沈清言说,沿着这条临江小路往前走,有一家老字号的苏州甜品店,开了快五十年了。”孟予安看着手机上的地图导航,“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店主是个老奶奶,做的传统甜品特别地道。”
苏晓点点头,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棉麻衬衫,外搭米白色针织开衫,与苏州的温婉气质很是相衬:“正好有点饿了,去尝尝看。”
两人沿着平江路往北走,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巷子的一侧是斑驳的白墙,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另一侧则是临河的栏杆,可以看见缓缓流淌的平江河,以及河对岸的人家。
走了约莫十分钟,在巷子深处,她们看到了那家店——门面极小,只有一扇木门和一个小小的玻璃橱窗。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楷书写着“沈氏糖水”四个字。橱窗里摆着几样甜品:桂花糖藕、薄荷糕、定胜糕、还有一碗碗晶莹剔透的糖水,上面飘着几朵桂花。
推开木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店里空间不大,只有四张小方桌,每桌配两把竹椅。墙壁是裸露的砖墙,刷了一层白灰,上面挂着几幅老照片:苏州园林的黑白照、评弹表演的剧照、还有一张全家福。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个老式玻璃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制作甜品的模具和工具。
“欢迎光临。”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一位老奶奶慢慢走出来。她约莫七十多岁,头发银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用一支木簪固定。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布褂子,外面系着一条素色的围裙,围裙上绣着几朵淡雅的兰花。她的面容清瘦,皱纹如苏州园林中的假山石纹,层层叠叠,却自有一种岁月沉淀的从容与优雅。
“两位姑娘,想吃点什么?”老奶奶微笑着问,声音轻柔,带着苏州方言特有的软糯。
孟予安和苏晓点了桂花糖藕、薄荷糕、两碗赤豆小圆子,又要了一壶碧螺春。老奶奶点点头,转身进了里间准备。透过半开的布帘,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上冒着热气。
等待的时候,孟予安仔细看着墙上的老照片。那张全家福尤为引人注目: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老奶奶和她的家人,背景似乎是这家小店的门前。老奶奶那时约莫二十出头,梳着两条长辫子,穿着碎花衬衫,笑容灿烂。她身边站着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手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那是五十年前拍的了。”老奶奶端着托盘走出来,看到孟予安在看照片,便轻声说道,“那个是我丈夫,当时我们刚结婚两年。手里抱着的是我女儿。”
她把甜品一样样放在桌上。桂花糖藕切片摆成莲花状,淋着琥珀色的糖浆,撒着金色的桂花;薄荷糕碧绿通透,切成菱形小块,散发着清凉的香气;赤豆小圆子盛在青瓷碗里,红白相间,热气腾腾。
“您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吗?”苏晓问。
“是啊,三十多年了。”老奶奶在旁边的竹椅上坐下,动作缓慢但稳当,“我丈夫走得早,女儿在外地工作。我一个人守着这家店,倒也清静。”
孟予安尝了一口桂花糖藕。藕片软糯,糖浆甜而不腻,桂花的香气在口中萦绕,是一种朴素而温暖的美味。
“真好吃。”她由衷地说,“和我之前在餐馆吃到的很不一样。”
老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餐馆用的是工业糖浆,我做的是古法熬糖。要用冰糖慢慢熬,火候要掌握好,太早太晚都不行。桂花也不是随便撒的,要选秋天的金桂,晒干后用蜂蜜渍过,才能有这样的香气。”
她又指着薄荷糕:“这个的薄荷也不是香精,是我自己种的薄荷叶,捣碎取汁,和糯米粉一起蒸。夏天吃最解暑。”
苏晓尝了一块薄荷糕,清凉的口感确实与众不同:“这些手艺都是您自学的吗?”
“有的是跟我母亲学的,有的是跟我婆婆学的。”老奶奶说,“我母亲是苏州本地人,做得一手好点心。我婆婆是扬州人,扬州点心更有名。我嫁给沈家后,婆婆把手艺都传给了我。”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说起来,我学做甜品,最开始是为了哄我女儿。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哭闹,我就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甜点。她最喜欢吃我做的赤豆小圆子,说吃了心里就甜甜的,不难受了。”
孟予安心中一动:“您女儿现在还在苏州吗?”
“在上海,做设计师。”老奶奶的语气中有骄傲,也有一丝落寞,“她工作忙,一年回不来几次。每次都匆匆来匆匆走,连坐下好好吃碗糖水的时间都没有。”
她起身去添茶,背影有些佝偻。孟予安和苏晓对视一眼,都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这位老奶奶的手艺如此精湛,她的甜品承载着家族记忆和个人情感,但她的传人却不在身边,这门手艺可能会随着她的老去而消失。
茶添好了,老奶奶重新坐下。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巷子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她们三人,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甜香和茶香。
“奶奶,您这家店开了多少年了?”孟予安轻声问。
“四十八年。”老奶奶不假思索地回答,“1975年开的,那时我二十七岁。”
“为什么想开甜品店呢?”苏晓好奇地问。
老奶奶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河水,仿佛在回溯漫长的时光。然后,她缓缓开口,讲述了一个属于她的时代故事。
“我出生在1950年,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家原本是苏州的一个小商人家庭,开绸缎庄的。但你们知道,五十年代后期,私营工商业改造,我家的铺子没了,父亲去了工厂当工人。”
“我小时候还过过几年好日子,记得家里的庭院,母亲穿的旗袍,过年时满桌的点心。。。但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六六年,我十六岁,赶上□□开始。父亲被批斗,说他‘资本家余孽’;母亲藏起来的旗袍和首饰被翻出来烧掉;我上到高一就辍学了,被分配到郊区的纺织厂当女工。”
老奶奶的语气平静,但孟予安能想象那个年代的动荡与创伤。她想起了自己研究的明代女性——虽然时代不同,但女性在历史转折点上的命运往往有相似之处:她们的个人选择常常被大时代的洪流裹挟。
“在纺织厂,我认识了我丈夫,沈文渊。”说到丈夫的名字时,老奶奶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他是厂里的技术员,上海人,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下放到苏州。我们恋爱了,但那时谈恋爱不像现在这么自由,要经过组织批准,要考虑政治影响。。。”
她顿了顿,喝了口茶:“但我们还是结婚了,1973年。没有婚礼,没有婚纱照,只是去登记了一下,请了几个要好的同事吃了顿饭。我母亲偷偷给我做了一身红衣裳,我婆婆——当时还在扬州——托人捎来一盒扬州点心,那就是我们的‘喜糖’。”
“婚后第二年,我怀孕了。但那时物资匮乏,买什么都凭票,营养品更是难求。我丈夫就想办法,用他微薄的工资买些红糖、糯米、红豆,自己学着给我做甜点补身体。他一个上海男人,以前连厨房都没进过,但为了我,一点一点学。”
老奶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做的第一碗赤豆小圆子,红豆没煮烂,小圆子有的生有的熟,糖也放多了,甜得发苦。但我吃着,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女儿出生后,我们的日子更紧了。厂里工资低,还要养孩子,常常捉襟见肘。1975年,我丈夫的一个朋友偷偷做小生意被举报,判了劳教。我们吓坏了,但也意识到,光靠工资活不下去。于是我们商量,能不能也做点小生意——但要做得隐蔽,不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