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密语 文物修复中的时光对话(第1页)
四月的苏州,是一阕流淌在烟雨中的婉约词。垂柳拂过白墙黛瓦,小桥倒映着乌篷船的影子,连空气里都浸润着千年水乡的温润与书香。孟予安站在平江路的一家老宅院门前,看着门楣上“吴门修复”四个隽秀的隶书,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宁静感。
这是她苏州之行的第二天。一周前,她收到大学同窗沈清言的邀请——这位当年历史系最才华横溢的才女,如今已是苏州博物馆特聘的文物修复师,专攻纺织品与书画修复。沈清言在邮件中说:“予安,最近接手了一批明代女性书画和织物的修复工作,想到你对明代妇女史的研究,或许会有兴趣来看看。有些东西,文字记载无法传达,但实物可以。”
孟予安几乎立即决定要来。但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卢帆柚时,甜品师正忙着“红妆计划”展览的衍生品开发——二十四节气主题的甜品系列大受欢迎,订单已经排到了两个月后。
“你去吧,记得多拍照片。”卢帆柚当时一边在烘焙间里忙碌,一边说,额头上还沾着一点面粉,“店里实在走不开,而且苏满的扎染工作坊下周就要开课,我也要帮忙筹备。”
她看得出卢帆柚眼中的遗憾,但更多的是理解与支持。于是她想了想,拨通了苏晓的电话。
“苏州?文物修复?”电话那头,苏晓的声音带着惊讶,“我确实一直想系统地学习纺织品修复技术,特别是对少数民族织物的保护。。。但方便吗?”
“清言说可以带一位同行。”孟予安说,“而且我觉得,你对民族学和物质文化的研究视角,会对修复工作有不一样的启发。”
就这样,两位学者踏上了前往苏州的旅程。此刻,站在老宅院门前,孟予安深吸一口气,叩响了那对铜制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素色棉麻衬衫,深灰色长裤,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她的手上戴着白色的棉质手套,手套上还沾着些许淡淡的黄色——那是文物修复中常用的植物胶痕迹。
“予安!”沈清言露出惊喜的笑容,“好久不见!”
“清言!”孟予安上前与她拥抱。大学毕业后,她们一个南下苏州,一个西去重庆,后来又到成都,虽偶有联系,但已有五六年未见。
“这位是苏晓,大理白族的研究学者,专攻民族物质文化。”孟予安介绍道。
“欢迎。”沈清言与苏晓握手,目光敏锐而温和,“我听予安提过您,对白族扎染很有研究。正巧,我们最近修复的一件明代织物上,就有类似扎染的技法。”
走进宅院,时光仿佛慢了下来。这是一个典型的苏州老宅,三进院落,天井里种着几株翠竹和一棵老石榴树,墙角青苔斑驳。但与普通民居不同,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专业的修复工作室:北厢房是书画修复室,南厢房是纺织品修复室,东厢房是仪器分析室,西厢房则是资料档案室。
沈清言带她们先到客厅休息。客厅的陈设简单雅致,一张明式榉木长桌,几把官帽椅,墙上挂着几幅修复前后的对比图。桌上摆着青瓷茶具,水已经烧开,冒着袅袅白气。
“先喝杯碧螺春,我再带你们参观。”沈清言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多年浸润的结果。
茶香氤氲中,三人简单寒暄。孟予安得知,沈清言毕业后先在北京学习修复,后来师从苏州一位老修复师,专攻江南地区文物修复。三年前,她与几位同好租下这处老宅,成立了这个非营利性的修复工作室。
“我们主要接博物馆和档案馆的委托,也做一些民间藏品的抢救性修复。”沈清言说,“最近在做的,是苏州一位老藏家捐赠的一批明代女性文物,有书画、书信、织物,甚至还有一些女性使用的器物。”
“明代女性。。。”孟予安的眼睛亮了,“具体是?”
“最珍贵的一件,是明代万历年间苏州一位闺秀的嫁妆清单,以及清单上部分实物的残件。”沈清言起身,“喝完茶我带你们看。”
茶叶在杯中舒展,如同时光在水中苏醒。孟予安注意到,苏晓一直安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屋子的结构、修复工具的摆放、墙上图表的细节。。。这是研究者的习惯。
喝完茶,沈清言带她们来到南厢房。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草药、浆糊和旧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大,朝南的窗户开着,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几张宽大的修复台上,铺着各种正在修复的文物,都用无酸纸和透明薄膜覆盖保护。
房间里还有两位年轻的修复师在工作,一男一女,都戴着口罩和手套,专注得像在进行外科手术。
“小周,小吴,休息一下。”沈清言轻声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同学孟予安,历史学者;这位是苏晓,民族学学者。”
两位年轻人抬起头,眼睛里有熬夜的疲惫,但更有专注的光。他们简单打招呼后,又回到工作中——修复一旦开始,就不能轻易中断。
“他们在修复一幅明代女性肖像画。”沈清言带孟予安和苏晓走到第一张修复台前,“画的是苏州潘氏家族的一位小姐,万历年间人。”
透过保护膜,可以看到一幅绢本设色画的局部。画面已经严重受损:绢丝脆化、颜色剥落、霉斑遍布。。。但修复师正在用极细的毛笔和特制颜料,一点点填补缺失的部分。孟予安注意到,修复师不是简单地将缺失处填满,而是根据现存笔触的走向,小心翼翼地“延续”画家的笔意。
“修复不是创造,而是对话。”沈清言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我们要做的,是理解原作者的意图,然后在最小干预的前提下,让文物‘完整’到可以传达信息的状态。有时候,适当的残缺反而是历史真实的见证。”
她指向画中女子衣袖处的一个破洞:“这里我们决定不补全,因为破损本身记录了这幅画的流转历程——可能是战乱中匆忙卷起造成的撕裂。补上反而会抹去这段历史。”
孟予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让她想起历史研究中的类似困境:面对史料的缺失,学者是应该大胆推断填补空白,还是诚实标注存疑?两种做法都有道理,关键在于度的把握。
第二张修复台上,是几件纺织品残片。沈清言戴上新手套,小心地掀开保护膜的一角。
“这就是那位潘小姐嫁妆清单上的织物。”她说,“清单写得非常详细:云锦被面两床、绣花枕套四对、金线裙一条、素纱衫三件。。。但我们只找到了这些残片。”
孟予安俯身细看。尽管历经四百多年,织物上的色彩依然惊艳:正红的底色上,金线绣出的凤凰纹样闪闪发光;月白的素纱轻薄如蝉翼;一件褙子的袖口处,用十几种颜色的丝线绣着精致的折枝花卉。。。
“清单上还写着,这些织物大多是潘小姐的母亲和家中女性亲眷亲手制作或监制的。”沈清言轻声说,“明代江南,女性纺织刺绣不仅是生产活动,也是情感表达和身份建构的方式。一件嫁妆,往往凝聚了一个女性家族几代人的技艺与祝福。”
苏晓这时开口了:“白族的嫁妆也有类似的意义。我妹妹苏满结婚时,她的嫁妆里有七件扎染作品,分别来自母亲、祖母、三个姑姑和两个姐姐。每件作品的花纹都有特定含义:母亲扎的是蝴蝶纹,象征多子多福;祖母扎的是莲花纹,象征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