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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之墙(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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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仿佛被一种无形而粘稠的阴霾所笼罩。这阴霾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源于现实无孔不入的挤压,它渗透进她们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弥漫在每一次呼吸之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楚留昔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琥珀里的昆虫,能看到外界的光,却无法挣脱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束缚。

她的焦虑如同藤蔓般疯长,缠绕着她的理智与睡眠。夜晚,她常常在斐拾荒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雨水渗透而留下的、形状不规则的黄褐色水渍,它像一张嘲弄的脸,映照着她内心的惶恐与无助。白天,她则像上了发条一样,更频繁、更执拗地出门,抱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最后希望,去敲响过去那些朋友的门。她试图在那已然断裂的浮华世界里,寻找一条或许能通往别处的缝隙,或者,至少是一根能让她暂时抓住、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稻草——一份能养活自己,更能向斐拾荒、向母亲、也向自己证明“选择”并非“堕落”的工作。

然而,希望如同肥皂泡,在现实的空气中逐一破灭,只留下冰凉的虚无。那些曾与她一起流连于奢侈品专柜、在高级餐厅分享下午茶、兴致勃勃讨论巴黎或米兰最新时装周动态的朋友们,面对如今这个洗尽铅华、甚至带着一丝落魄气息的楚留昔,反应出奇地一致,却又在细微处各有各的残忍。

有时,是在某家她们过去常去的、环境清幽的咖啡馆。朋友姗姗来迟,一身当季新款,手袋的价值或许抵得上斐拾荒几个月的工资。她坐下,目光首先落在楚留昔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领口甚至起了细微毛球的廉价针织衫上,那眼神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好奇与隐秘怜悯的情绪所取代。她们会点昂贵的单品咖啡和精致的甜点,而楚留昔只要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

“留昔,你最近……还好吗?”朋友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探听隐私般的试探,“阿姨很担心你。”

楚留昔努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我很好。只是想找点事情做,不能总是……闲着。”

“工作?何必那么辛苦呢?”朋友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为你着想”的诚恳,“听我一句,跟阿姨服个软,回去吧。那个地方……那种人,跟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非要往泥潭里跳呢?”

“那种人”……这三个字像三根细针,轻轻扎在楚留昔的耳膜上。她试图解释,想说斐拾荒的坚韧、她的沉默的温柔、她在雨夜递过来的那碗泡面所承载的暖意。但当她看到朋友眼中那无法理解、甚至带着一丝轻微鄙夷的神情时,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她们谈论的是“世界”的差异,是油与水的不相容,而她试图描述的,却是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温度”。这对话,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有时,是在某个高端商场的中庭,朋友刚刚血拼完毕,手里提着好几个印着醒目Logo的购物袋。楚留昔鼓起勇气提出,能否帮忙留意一下对方家族企业里,有没有适合她的、哪怕是初级文员的职位。

朋友会露出为难的神色,上下打量她一番,委婉地说:“留昔,不是我不帮你。你知道的,我们公司对形象要求比较高,而且……你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从底层做起很辛苦的,薪水也低,怕是连你以前一个包都买不起。何必来受这个罪呢?你习惯了的生活,不是那种辛苦能支撑的。”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裹着天鹅绒的软刀子,看似关心体贴,实则刀刀切割在她摇摇欲坠的决心和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脆弱的自尊上。她们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她为何要放弃触手可及的优渥,选择和一个像斐拾荒这样——在她们眼中,等同于“社会最底层”代名词——的女性在一起,住在那个被她们在茶余饭后带着猎奇心态谈论的、“贫民窟”一样的地方。每一次这样的会面结束,楚留昔独自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看着橱窗里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疲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脸,心中的阴霾便又厚重一层。回到那个城中村的小屋时,她的眼神往往比出门时更加黯淡,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楚留昔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她过去圈子里一位关系尚可、家境尤为优渥的朋友,苏茜。苏茜声音雀跃地邀请她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在一个私人复式公寓里举办的小型但绝对精致的派对。末了,苏茜在电话那头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随意和不易察觉的窥探欲,补充道:“留昔,可以带你的……那位朋友一起来哦。我们都挺好奇的。”

“那位朋友”。这个模糊而暧昧的指代,让楚留昔的心猛地一缩。她握着电话,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沉默了许久。听筒里传来苏茜那边背景音里轻柔的音乐声,那属于她过去世界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既熟悉又遥远,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内心深处,一种复杂的情感在翻涌。有一丝被邀请、尚未被完全排斥的微弱安慰;有一种或许能借此机会,让斐拾荒稍微触碰、甚至理解她曾经生活轨迹的天真期望;更藏着一份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证明欲——她想向斐拾荒,也向自己证明,她们的选择并非全然是脱离轨道的“堕落”,或许,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能找到一个沟通的契机,哪怕只是惊鸿一瞥。

这种期望本身,就充满了危险的悖论。它建立在试图用旧世界的标准,来衡量新世界价值的脆弱基础上。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了或者说,更接近于半强迫斐拾荒一同前往。过程并不顺利。斐拾荒对此表现出本能的抗拒和极大的不适。

“我不去。”当楚留昔提起时,斐拾荒正蹲在门口检查她那个装满工具的旧帆布背包,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

“为什么?就当……陪我去看看,好吗?”楚留昔蹲到她身边,语气带着恳求,“苏茜人挺好的,就是个小聚会,很快就回来。”

斐拾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而深邃,像一口古井,清晰地映照出楚留昔眼底那份不自然的期待和闪烁。“那种地方,不适合我。”她陈述着一个事实,语气里没有自卑,只是一种基于现实的、冷静的认知,“我在,你会不自在。”

“不会的!”楚留昔急切地反驳,抓住斐拾荒的手臂,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想让你了解我的过去,也想……让她们知道你的存在。”后面这句话,她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斐拾荒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像能穿透人心。良久,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某种无奈的预知。“好吧。”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为了楚留昔眼中那簇微弱却执拗的火焰。

为了这次聚会,斐拾荒做了她所能做的全部准备。她翻出了自己唯一一套,也是她认为最“体面”的深蓝色工装——这套衣服通常只在过年或者偶尔休息日出门时才会穿。她甚至提前好几天,用廉价的肥皂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搓洗,指甲缝里都嵌满了肥皂沫,试图彻底洗掉那仿佛已深深浸入棉纤维深处的、混合着机油、汽油和金属碎屑的顽固气味。她刷洗了那双唯一的、鞋边已经泛黄开胶的旧球鞋,直到帆布面料的颜色都显得有些发白。出门前,她站在那块用钉子固定在墙上的、边缘已经破裂的小镜子前,仔细地将一头短发梳理整齐,试图抚平工装上的每一道褶皱。镜子里的人,眼神依旧沉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即将踏入陌生领域的紧绷。

而楚留昔,也翻出了她仅存的一件质地尚可的米白色连衣裙,这是她离家时随手塞进行李箱的少数几件衣服之一。她仔细地熨烫平整,搭配了一双简单的小高跟。当她打扮停当,站在小屋中央时,仿佛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优雅精致的富家小姐,与这个狭窄、简陋的空间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斐拾荒看着她,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楚留昔。她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陌生。一种无形的张力,在出门前就已经悄然弥漫开来。

踏进苏茜家公寓的那一刻,那堵“无形的墙”便以最具体、最尖锐的形式矗立在了斐拾荒面前。

宽敞得可以容纳她们整个出租屋的客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像黑色的湖面,倒映着天花板上垂下的、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红酒与咖啡混合的、馥郁而陌生的气味,取代了城中村那永远挥之不去的油烟与潮湿气味。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手持剔透的香槟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谈笑,他们的动作优雅,语调从容,谈论着斐拾荒完全陌生的领域——某个新锐艺术家的画展、即将到来的苏富比拍卖会、冰岛的极光或者非洲的Safari之旅。精致的自助点心像艺术品一样摆放在银质托盘里,甚至让人不忍心去触碰。

斐拾荒感觉自己的感官被这过度饱和的声、光、色、味瞬间淹没。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和旧球鞋,站在门厅处,像一幅笔触粗糙、色彩沉闷的黑白素描,被错误地放置进了一幅浓墨重彩、细节繁复到极致的油画之中,每一个像素都在叫嚣着“不合时宜”。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这是一种长期在底层挣扎中形成的、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姿态,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外界目光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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