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之墙(第2页)
楚留昔显然感受到了她的僵硬,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试图将她引入客厅。她们的出现,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引起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主要集中在斐拾荒身上。那目光像无数盏无形的探照灯,精准地扫过她身上每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细节:那过于朴素的工装,那双与光洁地板形成鲜明对比的旧球鞋,她那因长期暴露在户外和接触油污而略显粗糙、肤色不均的双手和脸庞。
苏茜热情地迎了上来,拥抱了楚留昔,目光随即落到斐拾荒身上,笑容灿烂却带着审视:“留昔,这位就是你的朋友吧?欢迎欢迎!”
这时,一个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子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笑着看向楚留昔,目光却毫不掩饰地、带着一种近乎无礼的好奇,上下打量着斐拾荒,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新奇却廉价的物品:“留昔,这位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啊,不介绍一下?”
楚留昔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被捕捉到的尴尬和不自然,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刻意掩盖的伤疤。她顿了顿,下意识地避开了斐拾荒平静望过来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种难以言喻的、源于这个环境巨大压力的羞耻感和退缩感攫住了她。她略显局促地、声音低低地,几乎含混地说:“……是我朋友,斐拾荒。”
她没有用任何更明确的词语。没有说“室友”,没有说“恋人”,更没有说“我爱的人”。那个在她们那间漏雨的小屋里显得无比温暖、坚定,足以抵御世间一切寒冷的词汇,在此刻这个流光溢彩、规则迥异的空间里,却变得如此沉重,如此难以启齿。这个词的缺席,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斐拾荒心中炸开。
“哦,斐小姐,幸会幸会。”那男子彬彬有礼地点头,嘴角挂着程式化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探究意味,“是做哪一行的呀?”这个问题,在这个圈子里,通常不是为了了解一个人,而是为了迅速定位一个人在社会坐标轴上的位置。
楚留昔的脸色更白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代為回答,或者用某种方式修饰一下。
但斐拾荒已经自己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汽修工。”她坦然迎向对方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刻意强调,仿佛在说“我是个人”一样自然。
问话的男子脸上清晰地掠过一丝讶异,那讶异迅速转变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带着微妙轻视和怜悯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看,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轻轻“哦”了一声,那声“哦”里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语,然后便像失去了所有兴趣一般,极其自然地将目光从斐拾荒身上移开,仿佛她瞬间变成了一件透明的家具。他转而面向楚留昔,热络地谈论起最近某个一票难求的前卫艺术展,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那目光和反应,像一把冰冷、锋利且淬了毒的无形刀子,无声无息,却精准地割裂了空气,也割裂了斐拾荒那层用坚硬外壳包裹着的、内在却极其敏感的自尊。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环境之间,与楚留昔的过去之间,隔着一层坚不可摧的、透明的墙。这墙由无数的目光、话语、生活习惯和价值观砌成,看似不存在,却将她牢牢地隔绝在外。
整个聚会,斐拾荒都像一座被遗忘的、沉默的孤岛,固守在客厅最角落的那个过于柔软的天鹅绒沙发里。沙发柔软得让她不适,仿佛要将她吞噬,她必须用尽腰腹的力量,才能维持一个不至于太过瘫陷的坐姿。没有人再主动来和她交谈,偶尔有目光扫过,也很快移开,带着一种避免尴尬的默契。她听着周围传来的、关于私募基金、限量版跑车、瑞士滑雪度假或是某位知名设计师的八卦,那些词汇和话题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就像一个误入异国他乡的旅人,听不懂语言,看不懂风俗,只能沉默地固守在自己的方寸之地。
楚留昔则被几个旧日好友围在中间,她们似乎有意识地将她拉回过去的轨道。她努力地应对着,脸上挂着勉强而疲惫的笑容,参与着那些她曾经熟悉、如今却感到有些隔阂的谈话。她的目光,不时地、带着担忧和浓得化不开的歉意,投向角落里的斐拾荒。她试图用眼神传递“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走”的信息,嘴唇甚至无声地做出“对不起”的口型。
然而,这种隔空的歉意,非但不能缓解斐拾荒周身弥漫的、几乎实质化的僵硬和不适,反而像一种无声的提醒,不断地强调着她们此刻身处不同世界的事实。斐拾荒看着水晶灯下,楚留昔那被光晕柔和了轮廓、却显得格外脆弱和不真实的侧脸,看着她与周围环境那种虽然勉强但依然存在的“融合感”,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心底:她们之间的距离,远不止这个宽敞得可以跳舞的客厅。那是一种根植于血脉、成长于迥异土壤、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楚留昔无意中带入这个高贵空间的、不合时宜的旧物,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连呼吸都显得多余,带着底层特有的、不洁的气味。
回去的路,是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开始的。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几步远,走在华灯初上、车流如织的街道上。初夏的夜风本该带着暖意和花草的清香,此刻吹在她们身上,却只带来一种黏腻的冰凉,无法吹散弥漫在彼此之间那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霓虹灯的光芒五彩斑斓,将她们的影子拉长、缩短、扭曲、变幻不定,如同她们此刻迷茫、痛苦且充满不确定性的心情和关系。
繁华的街景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狭窄的街道、越来越密集的招牌和越来越嘈杂的人声。空气中开始混杂着饭菜的油烟味、水果腐烂的甜腻味以及垃圾堆散发的酸腐气味——这是属于她们“家”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
快到那个熟悉的、通往城中村深处的、总是昏暗而潮湿的巷口时,楚留昔终于无法再忍受这令人窒息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积蓄了一整晚的委屈、压力、在面对旧日世界时的无力感、对斐拾荒的深深愧疚,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因自身动摇而产生的羞愧和恐惧,如同沸腾已久的岩浆,猛地冲破了理智的薄壳,彻底爆发出来。
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爬满了脸颊。带着哭腔,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疲惫而显得异常尖锐、颤抖,像无数碎玻璃片狠狠划过地面,刺耳而绝望:“拾荒!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们不合适,对不对?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油和水,无论怎么努力,永远也融不到一起!这样的场合,以后还会有无数次,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像今天这样,提醒我们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我们都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忍受这种折磨吗?”
斐拾荒也猛地停住了脚步,霍然转身看她。那一向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翻涌着压抑了整晚的痛苦、被轻视的屈辱、被最爱之人“背叛”的愤怒,以及一股无法控制的、对着不公世界的滔天怒火。这怒火,更是对着楚留昔此刻这近乎残忍的、将一切归咎于“不合适”的“清醒”,也是对着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改变这既定现实的无力感。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底泛着红丝,声音因为极力克制和激动而发颤,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凶狠和孤注一掷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所以呢?你要回去吗?回到你那个‘合适’的、光鲜亮丽的世界?回到那个把你像丢垃圾一样赶出来、现在又试图用钱来逼你低头、让你放弃我的家?”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尖锐、如此不留情面的词语,赤裸裸地撕开楚留昔家庭那道最血淋淋的伤口。那话语像一把生锈的、冰冷的刀,不仅割向楚留昔,也割向她自己,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楚留昔被斐拾荒眼中从未见过的狠厉和那深切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痛苦吓到了,愣住了,一时语塞,只剩下泪水无声地汹涌。斐拾荒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她试图用抱怨和指责来掩盖的、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犹豫和动摇——她是否真的有能力、有勇气,永远地、彻底地背离那个她生长于斯、浸入骨髓的世界?她对斐拾荒的感情,是否足够强大到抵御这现实无休无止的消磨?
看着楚留昔那受惊的、苍白的、布满泪痕的、写满了彷徨无助的脸,斐拾荒心头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凉。争吵有什么用呢?互相用言语伤害对方,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语言,既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弥合这看似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鸿沟,更不能让楚留昔那个世界的目光变得温暖。
她颓然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别开脸,不再看楚留昔那令人心碎的模样。声音低哑、干涩,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浓浓倦意,几乎消散在夜晚嘈杂的空气里:“回去吧,下雨了。”
果然,仿佛连老天爷都在嘲弄她们的狼狈,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迅速打湿了她们的头发、脸颊和单薄的衣衫。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激起一阵阵寒颤。她们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一前一后,几乎是跑着,冲回了那间位于城中村深处、此刻在暴雨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的小屋。
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极了她们初遇的那个混乱雨夜。只是这一次,屋内没有了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所散发出的、足以驱散周身寒意的简单暖意。只剩下冰冷、湿漉漉的衣服紧紧黏在皮肤上的不适感,那黏腻的触感如同她们此刻的关系;以及一种更加冰冷的、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无声的隔阂与深入骨髓的、仿佛无法愈合的伤痛。
那一晚,她们背对着背,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上。中间隔着的,不再是往常那种亲密无间的距离,而是一道仿佛无法跨越的、冰冷的银河。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铁皮屋顶和窗户,像无数根细针,持续不断地扎在两人无法入睡的心上。那堵无形的墙,似乎在这一夜之后,从外界悄然挪移到了她们之间,沉重地矗立在了各自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