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色时光(第2页)
楚留昔紧紧跟在斐拾荒身边,一只手下意识地拽着她的衣角,既感到新奇,又有些微的不安。她太久没有置身于如此密集的人群中了,那些喧哗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哭闹声,都让她有些眩晕。然而,斐拾荒坚实的身影,和她偶尔回望过来的、带着询问与安抚意味的眼神,成了她最好的定心丸。
她们随着人流缓慢移动,斐拾荒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偶尔会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拿起某个锈蚀的零件或一把旧工具,与摊主简短地交流几句,眼神锐利地检查着物品的成色。楚留昔则更像一个闯入异世界的观察者,目光好奇地掠过那些承载着无数陌生人故事的旧物。
在一个相对冷清的角落摊位前,楚留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埋头修理一只闹钟的干瘦老头,对过往的顾客并不甚热情。摊位上杂乱地摆放着一些看起来年代更为久远的物件:几枚颜色暗沉的古钱币串在一起,几方雕刻模糊的石头印章,一些辨不出原色的玉饰碎片,还有几本线装的、虫蛀严重的棋谱。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斑驳的瓷器碎片和色彩暗淡的绣品,被一枚静静躺在红绒布角落、毫不起眼的铜钱吸引。那铜钱锈迹斑斑,边缘磨损严重,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色的暗绿。然而,就在那斑驳的锈迹之间,她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笔画古朴的字体。她凑近了一些,心脏没来由地微微一紧。那是一个“荒”字。
“荒”。
她觉得这像某种宿命的巧合,或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予的、带有强烈隐喻意味的暗示。她的过去,是一片被精心修饰却内心荒芜的花园;斐拾荒的名字里,带着一个“荒”字;而她们相遇的故事,本身就始于一场在“荒芜”中的“拾取”与“遗留”。这枚带着“荒”字的铜钱,仿佛浓缩了她们之间所有的因果与联结。
斐拾荒顺着她凝滞的目光看去,没有多问一句,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她直接上前,蹲下身,拾起了那枚铜钱,放在掌心仔细看了看。那摊主这才抬起眼皮,瞥了她们一眼,懒洋洋地报了个价——一个对于这样一枚品相破损、来历不明的铜钱来说,明显偏高的价格。
斐拾荒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像往常买东西那样,习惯性地、斤斤计较地讨价还价。她只是从那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钱包里,数出相应的、皱巴巴的纸币,递了过去。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不容亵渎的仪式,任何关于价格的磋商,都是对这仪式感的破坏。
摊主似乎有些意外,接过钱,嘟囔了一句什么,又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闹钟。
斐拾荒转过身,将那枚带着历史厚重感、冰冷锈迹和神秘色彩的铜钱,轻轻放在楚留昔白皙柔软的掌心。铜钱入手一片冰凉,粗糙的锈迹摩擦着细腻的皮肤,带来一种异常清晰的、沉甸甸的存在感。
她的目光沉沉地、极其专注地凝视着楚留昔,眼神深邃如同夜空,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几乎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我捡到了它,”她顿了顿,视线牢牢锁住楚留昔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扇心灵之窗,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最深处,将那不安的灵魂牢牢锚定,“也捡到了你。”
楚留昔握紧了掌心的铜钱,那冰凉的金属,很快被她急促攀升的体温所焐热,棱角硌着柔嫩的掌心,带来微痛而又真实的触感。她抬眼,勇敢地迎上斐拾荒那双深邃的、平日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古井的眼底,此刻那里有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赤裸的真诚和一种滚烫的、几乎能将人灵魂都灼伤的情感。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但这简单的一句话,配合着这枚特殊的铜钱,却比任何誓言都更能击中她的心脏。
巨大的动容如潮水般汹涌漫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理智与潜藏的不安。鼻腔泛起强烈的酸意,视线迅速模糊,她声音微颤,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回应道:“我的过去一片荒芜,直到你……留下痕迹。”她说的是斐拾荒在她荒芜心田上开垦出的绿意,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也是这枚带着“荒”字的铜钱,为她们在命运洪流中相遇相守的关系,烙下的、如同契约般的象征。
这枚看似不起眼、却承载了两人之间最沉重也最甜蜜情感的铜钱,从此成了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一个无声却重于泰山的誓言。回到她们漏雨的小屋后,楚留昔翻找出自己带来的、一根原本用于系扎礼盒的红色编织绳,那红色鲜艳而纯粹,如同她们此刻的情感。她坐在灯下,就着斐拾荒修理零件时用的放大镜和精细工具,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无比细心、虔诚地将那枚铜钱串起,打上牢固而精巧的结,做成一个简单却意义非凡的项链。
当她将这项链戴上,那冰凉的金属紧贴着胸口温热的皮肤,落在心口的位置时,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油然而生。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枚铜钱,而是斐拾荒那份沉默而坚定的承诺的化身,一点点熨帖了她长久以来漂泊不安、充满恐惧与迷茫的灵魂。从此,它再未离身。
那是她们之间最美好、最甜蜜、最不真实的一段时光。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冰冷坚硬的废墟里,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和炽热情感开出的花,尽管根基不稳,土壤贫瘠,四周危机四伏,随时可能遭遇现实风雨的无情摧折,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倾尽所有地绽放得无比热烈、纯粹,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不计后果的决绝美丽。她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完整的自己,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渴望已久的光。
然而,现实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始终如影随形,如同潜伏在甜美梦境边缘的魇兽,伺机而动。
楚留昔那个放在行李箱最深处、用层层衣物包裹着的、象征着过往那个华丽世界的手机,就像一枚埋藏着的、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它通常死寂无声,但偶尔,会在深夜,或者她们刚刚沉浸在片刻温馨时,突兀地、执着地震动或响起那首设置好的、优雅却冰冷的钢琴曲铃声。每次那刺耳的、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声音响起,都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划破她们之间好不容易营造出的、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宁静与幸福。
楚留昔的脸色会骤然变得惨白,如同被抽干了血液。她通常会手忙脚乱、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冲过去,翻找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那个熟悉又令人恐惧的名字或号码,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痛苦。有时,她会直接挂断,然后将手机狠狠塞回行李箱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有时,她会在斐拾荒沉默的注视下,走到屋外,在风雨声中,压低声音,进行一段短暂而压抑的通话。每次回来,她的眼眶总是红的,身上带着一股从外面沾染的、挥之不去的寒意与低落。
而斐拾荒,则会在她接电话时,停下手中所有的动作,背对着她,或者低头凝视着某一件工具,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紧绷。她从不询问,从不干涉,但那紧抿的唇线、骤然锐利的眼神,以及重新蒙上的一层厚重阴霾,都清晰地表明,这铃声同样也一次次地刺穿着她的心。它在提醒着她,楚留昔并非完全属于这里,属于她。在那个她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世界里,有着强大的、试图将楚留昔拉回去的力量。
此外,斐拾荒汽修店里,那些光着膀子、满身油污、性情粗豪的工友,以及偶尔来店里修车的、三教九流的顾客,他们投来的目光,也是无处不在的细刺。当楚留昔偶尔去店里给斐拾荒送饭,或者只是站在门口等她下班时,总能感受到那些毫不掩饰的、带着探究、好奇、甚至暧昧不清意味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他们私下里隐约的、不堪入耳的议论与嘲笑,如同污浊的空气,即便隔着距离,也能隐约飘入耳中。
“嘿,瞧见没?荒哥捡来的那个小美人儿又来了……”
“啧,真是朵鲜花插在……你说她图啥?”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跟咱们荒哥玩玩儿……”
“荒哥也是,平时闷声不响,没想到手段可以啊……”
这些话语,像细小的、无处不在的牛毛细针,持续不断地、顽固地刺穿着这层她们共同编织的、脆弱的平静与幸福。斐拾荒通常会用一个冰冷的眼神,或者一声带着警告意味的、重重的敲击声,让那些议论暂时平息。但她无法堵住所有人的嘴,也无法改变那些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每一次,当她看到楚留昔因那些目光和话语而变得不自在、眼神闪烁时,她紧握扳手的手指,都会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内心翻涌着一种混合着无力感和暴戾情绪的怒火。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深爱着,拼命想要抓住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斐拾荒试图用沉默的行动和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付出与保护,笨拙地、一砖一瓦地构建一个看似虚无缥缈却承载了她全部心血与希望的未来蓝图;楚留昔则渴望用言语的承诺、情感的不断确认和被外界“认可”的、光明正大的关系形态,来获取对抗原生家庭和世俗眼光的勇气与所谓永恒的安全感。
她们的爱,真挚而炽热,足以温暖彼此寒冷的灵魂。然而,她们爱的方式,以及对“未来”的理解和期待,却如同两条出发于同一点,却指向不同方向的射线,在短暂的甜蜜交汇后,终将面临着分离的考验。她们不知,命运的齿轮早已在黑暗中悄然转向了截然不同的、充满悲剧色彩的轨迹。那枚象征着于“荒”中相遇、相守的铜钱,这串吟唱着独属于她们金属诗歌的风铃,是否真的能抵挡得住,那即将到来的、真正的、席卷一切的、名为现实与命运的荒芜?
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总是格外甜美,也格外短暂。如同夕阳沉入地平线前,那最后一道绚烂至极、却也预示着长夜将至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