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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相遇(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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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并非纯黑,带着些自然的、即使在阴雨天也能看出的柔和栗色调,此刻几缕湿漉漉地黏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更衬得那肌肤有种上好骨瓷般的易碎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留下永久的痕迹。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流淌的、泛着诡异五彩油光的污水,瞳孔里没有焦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飘向了某个不可知的、或许更温暖的远方,只剩下一具精美却失去生气、被无情遗弃在人世泥淖中的、等待腐朽的躯壳。她身边歪倒着一个看起来价格极其昂贵、皮质细腻、品牌标志隐约可见的浅棕色皮质行李箱,一个轮子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彻底脱离了岗位,像只折翼后坠落泥沼的飞鸟,徒劳地、讽刺地彰显着主人此刻的狼狈与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变故。

“喂。”斐拾荒出声,声音因长久的沉默、雨水的寒意侵入喉咙和一天未曾进水的干渴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像砂纸粗糙地摩擦过生锈的铁皮,在这嘈杂的、几乎淹没一切的雨声中并不突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水幕的、属于现实世界的粗粝力量。

女孩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湿透的长发甩动,带起几滴冰凉的水珠,划过空气。她露出一张极其清秀、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中走出的、被匠人精心雕琢过的脸庞。

额头光洁饱满,鼻梁挺翘线条优美,嘴唇的形状很美,即使因寒冷和或许还有别的、更深层的原因而呈现出失血的青紫色,微微颤抖着,也依然无损其天然的秀气。

那双原本应该很动人的、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浓密纤长的杏眼,此刻却氤氲着浓得化不开的迷茫、深不见底的悲伤,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万念俱灰的绝望。像一幅被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暴雨浸污、鲜艳色彩正在迅速褪色剥落的古典油画,美则美矣,却失了魂,徒留令人心碎的残影,以及一种惊心动魄的、易逝的美感,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在雨中。

斐拾荒的心,莫名被那眼神狠狠揪了一下,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混杂着怜悯、好奇,还有一丝她自己不愿承认的、被那极致脆弱之美与深沉绝望交织的神情瞬间击中的、近乎疼痛的悸动,悄然在冰冷坚硬的胸腔里蔓延开来,如同顽强的藤蔓,试图撬开一条缝隙,唤醒某些她早已遗忘的情感。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肩头编织袋的绳索,那粗糙的触感将她拉回现实。

“需要帮忙吗?”她问,语气依旧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仿佛只是出于最低限度人道主义的、例行公事的询问,甚至刻意带着点不耐烦,试图用这种态度划清界限,也掩饰自己内心那片刻的动摇。

她甚至刻意让自己的站姿显得更随意,更符合一个底层拾荒者、粗鲁且不愿招惹麻烦的形象,肩膀微微佝偻着,下巴内收,试图掩盖那瞬间因对方惊人美貌和绝望神情而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失态。

女孩怔怔地看着她,目光先是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尚未完全分辨出现实与梦境的边界。然后,那茫然的目光缓缓聚焦,像镜头调整焦距一样,落在斐拾荒那身沾满深深浅浅油污和雨水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深蓝色工装、肩上那个硕大破旧、散发着霉变与酸腐异味的编织袋,以及那双踩在污浊积水里、鞋头已然开裂、露出里面同样湿透、颜色灰暗的袜子的劳保鞋上。女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受惊鸟儿般的惊惧和本能的警惕,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缩,纤细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湿透的大衣前襟,仿佛靠近的是什么携带致命病菌的、危险的、需要远离的污染物。

随即,那惊惧又迅速变为更深的、仿佛已然认命般的、连恐惧都懒得维持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大概以为自己刚逃离一个充满争吵、伤害与背叛的噩梦,却又落入了另一个更不堪、更危险的、属于社会最底层的、暗无天日的境地,命运仿佛在跟她开一个残酷的玩笑。

斐拾荒精准地读懂了那眼神背后的一切——那自上而下的、下意识的审视,那对贫穷与肮脏的、几乎刻在基因里的恐惧与排斥。心里嗤笑一声,有种好心被当成驴肝粪的微恼,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带着苦涩自嘲的冷漠。

她就知道,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连最基本的同情心在这种境况下都显得奢侈且不被需要,甚至是一种侮辱。她不再多言,甚至连嘴角都懒得牵动一下来表达任何情绪,仿佛面对一块冰冷的石头,转身欲走。泥泞的路,独自挣扎求生,吞咽下所有的苦涩与孤独,才是她早已习惯并认定的、不可更改的生活常态。同情心?那是有余力者、生活在阳光下的、衣着干净整洁、双手白皙的人们才配拥有的奢侈品德。对她而言,那无异于毒药,是足以让她在这残酷现实中软弱的、致命的东西。

“我……没地方去。”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刚经历嚎啕大哭后的沙哑哭腔和无法抑制的、因寒冷与恐惧引起的、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微弱得几乎被哗啦啦的、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雨声彻底淹没,却又像一根极其纤细却坚韧的、浸透了雨水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绊住了斐拾荒即将迈出的、决绝的、准备重新投入孤独怀抱的脚步。

斐拾荒的脚步顿住了,像生了根,被无形的钉钉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硬朗的、被雨水打湿后更显粗硬的黑发发梢不断滴落,在她脚下肮脏的水洼里溅起一圈圈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仿佛她内心正在进行的、无声而激烈的挣扎。她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双像是盛满了整个雨季潮湿与无助、此刻正带着一丝微弱希冀和深切哀求望着她的眼睛上。那里面有泪光闪烁,比雨水更晶莹,也更沉重,仿佛承载了难以言说的痛苦。鬼使神差地,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完全违背了她平日赖以生存的准则,一句硬邦邦的、与她平日作风截然相反的话冲口而出,像一块棱角分明、未经打磨的石头被投进看似死寂的水面:“我住的地方不远,能遮雨。”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愣住了,仿佛那句话是某个潜藏在她体内的、陌生的灵魂借她的口说出。

话音刚落,强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悔意便如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不明所以的冲动。她那间租来的、只有十平米、常年弥漫着机油、潮湿墙皮、旧纸张和淡淡霉味混合气味的小屋,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块,像丑陋的伤疤,窗户用发黄的透明胶带贴着裂缝,依旧在狂风天漏风嘶鸣,家具破旧不堪,唯一的桌子腿还用捡来的砖头垫着,随时可能散架,怎么可能容纳得下这样一位看起来就该活在恒温恒湿、铺着柔软地毯、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氛的玻璃花房里的人?那简直是对这种“精致”和“脆弱”最粗暴的亵渎、最无情的毁灭,更像是一种残忍的、令人无地自容的对照,会将她的贫穷、窘迫与不堪放大到极致,赤裸裸地展现在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闯入者面前。她几乎能想象到对方踏入那扇门时,眼中可能露出的、哪怕极力掩饰也藏不住的惊愕与嫌恶。

但出乎意料地,女孩在听到这句硬邦邦的、几乎算不上邀请的话后,眼中那一片死寂的、如同荒原般的绝望里,竟骤然闪过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却又顽强不熄的求生光亮。她像是即将溺毙在无边无际绝望海洋中的人,终于在即将沉没的刹那,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或许并不结实、甚至可能带着毛刺的浮木。她挣扎着想站起来,离开这冰冷肮脏、仿佛要将她吞噬的地面。或许是因为寒冷和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僵硬,血脉不通;也或许是精神上的巨大打击让她虚弱不堪,心力交瘁;脚下一软,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刺痛,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轻呼,又无力地、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泥水里,溅起小小的、更加污浊的水花,那件昂贵的米白色大衣下摆彻底浸染了一片深色的、难以洗净的污迹,如同她此刻的人生。

斐拾荒在心里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坠入肺腑,牵动每一根疲惫的神经。一种认命般的、“既然开了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那就做到底”的情绪,如同沉重的枷锁,取代了之前的懊悔与犹豫。她弯腰,先将自己的编织袋——那个代表着她的身份、她的生计、她与这个肮脏角落紧密联系的象征物——使劲往上颠了颠,确保它不会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滑落,然后伸出那只布满厚茧、冻疮新旧交替、布满细小伤口与深深浸入纹路的油污、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变形、指甲缝里藏着永远洗不净的黑色污垢的手,坚定地、不容拒绝地、甚至带着点粗鲁地伸向女孩。触手是一片冰凉的、细腻得如同最上等丝绸、从未经历过风霜磨砺的肌肤,与她掌心粗糙的、坚硬的、布满生活刻痕与脏污的茧子形成了鲜明而刺目的、几乎是两个物种的对比,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电流一样,瞬间窜过斐拾荒的臂膀,直抵心脏深处,让她心头莫名一颤,一种奇异的感觉——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一丝自惭形秽,以及一种保护欲——掠过,仿佛触摸到了某个完全陌生的、柔软而珍贵、需要小心呵护的存在。

“能走吗?”她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带任何情绪,以掩饰那瞬间的异样与心底泛起的、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混乱的微小波澜。她的目光落在女孩痛苦蹙起的眉头上。

女孩借着她有力而稳固的、仿佛钢筋般坚硬的搀扶勉强站起来,尝试将重量放在受伤的脚踝上,迈出微小的一步,那处立刻传来钻心的、让她眼前发黑的疼痛,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道痛苦的、深深的褶皱。她摇了摇头,声音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与无奈,还有一丝给他人带来麻烦的歉意:“脚……好像扭伤了,很疼。”

斐拾荒不再多言。语言在此刻是多余的,行动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她沉默地将女孩纤细的、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的胳膊架在自己不算宽阔、但异常坚实、能扛起生活重压的肩上,感受着那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的重量,另一只手则有些费力地拎起那个坏掉轮子、因此显得格外沉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代表着女孩过去生活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以一种极其别扭且耗费体力的姿势,搀扶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的、散发着昂贵气息与麻烦信号的“包袱”,步履维艰地走向自己位于城中村迷宫般巷道深处的租屋。雨水疯狂地、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她们,模糊了前路,沉重的负担——不仅是身体的,更是心理的,是对她既定生活轨迹的一种强行闯入——让斐拾荒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跋涉在黏稠的、吸力的泥沼之中,呼吸粗重,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成团,但她紧紧抿着唇,咬紧了牙关,下颌线绷得像石头,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源自生存本能的坚韧,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在灰蒙蒙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幕中,朝着那片被城市遗忘的、拥挤破败的、如同巨大废墟般的角落,一步一步,艰难前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命运的岔路口,带着未知的沉重与一种无法言喻的、改变正在发生的预感。身后的巷口,霓虹的幻影逐渐远去,最终被更加浓重的黑暗与雨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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