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难初为母遇困(第1页)
宝玉带着包袱奔赴大牢的身影刚消失在荣府巷口,京城旧巷深处的小院里,宝钗正抱着刚满月的贾桂,在冰冷的土炕上轻轻踱步。朔风卷着碎雪粒子,“啪啪”打在糊着旧纸的窗棂上,纸缝里漏进的寒气,让炕席下的稻草都透着刺骨的凉。薛姨妈坐在炕边,正缝补着贾桂的襁褓,针线在冻得发僵的手指间笨拙穿梭,每一针都要用力拽紧,才能让线脚勉强规整。
一、寒院困·产后体虚缺衣食
宝钗身上穿的还是出嫁时的半旧青缎夹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生产时耗损的气血还未恢复,她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说话时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怀里的贾桂裹着洗得发白的旧襁褓,那是袭人当年给宝玉做的,淡蓝色的细布上原绣着并蒂莲,如今针脚磨得松散,补丁叠着补丁,是宝钗连夜就着油灯补的,左手食指还被针扎出个小红点,结着层薄痂。
“娘,您歇会儿吧,这襁褓我来补。”宝钗轻声说,想把贾桂递给薛姨妈,胳膊却僵得动不了——昨夜贾桂哭闹了大半宿,她抱着哄了近一个时辰,胳膊早麻了,指尖泛着青白色,连蜷一下都费劲。
薛姨妈摆摆手,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赶紧扶住炕沿。她脚后跟缠着布条,是今早去当铺时磨破了鞋,雪水渗进去冻得生疼,只能临时用布条裹着。“不用不用,你身子金贵,刚坐完月子,可不能累着。”她伸手想接贾桂,却又缩了回去——手上还沾着从当铺回来时蹭的泥,指甲缝里嵌着污垢,怕蹭着孩子娇嫩的皮肤。
贾桂闭着眼,小脸皱成一团,一声声“哇”哭着,声音细弱却执拗。他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缝里沾着宝钗衣襟上的线头,小脚丫蹬着襁褓,把补丁处的线都蹬松了些。宝钗知道他是饿了,心里却泛起一阵无力——她的奶水本就少,这几日汤水跟不上,更是稀薄得像清水。昨日薛姨妈好不容易买了半斤糙米,熬了点稀粥,她喝了两碗,夜里奶水稍多些,喂了贾桂半饱;今日粥没了,只能冲点米汤喂他,孩子自然不依。
炕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还剩小半碗药汤,是昨日熬的,治宝钗气血虚的,如今早凉透了,黑褐色的药汁里飘着几片干枯的药渣。灶房里的米缸早就见了底,只剩下一点混杂着沙子的糙米,是薛姨妈托人从乡下买来的陈米,淘洗时要反复筛好几遍,才能勉强煮着吃。柴火是捡的湿树枝,堆在墙角,散发着潮湿的霉味,烧起来浓烟滚滚,呛得人直咳嗽。
二、稚子病·急坏慈母求无门
贾桂哭了一阵,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小胸脯一鼓一鼓的,像跑了很远的路。宝钗低头一看,心里猛地一紧——孩子的小脸通红,额头烫得吓人,像揣着个小炭炉!她赶紧用脸颊贴了贴贾桂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浑身一颤,声音瞬间变了调:“娘!桂儿烫得厉害!”
薛姨妈也慌了,凑过来摸了摸贾桂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小手,倒抽一口冷气:“怎么这么烫?莫不是昨夜受了寒?”她急得团团转,伸手想去外间拿热水,却差点撞翻炕边的药碗,碗里的药汤洒了一些在地上,黑褐色的痕迹在土坯地上格外显眼。
“得请大夫,得赶紧请大夫!”宝钗抱着贾桂,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孩子的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长这么大,从未这般慌乱过——从前在薛家,有父亲和母亲顶着;后来到贾府,有贾母疼着,有宝玉护着;如今父亲没了,贾母病着,宝玉忙着去狱中探父,她只能自己扛着。
薛姨妈也急得眼泪直流,用袖口擦了擦脸,却还是强撑着安慰宝钗:“你别急,我这就去请大夫!”她说着,便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手碰到冰冷的门栓,又停住了——请大夫要花钱,她们如今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昨日当宝钗的银钗时,那当铺掌柜故意压价,说“这破钗子值不了几个钱”,最后只给了五十文。买了糙米和草药,剩下的钱连买块糖都不够,哪里有钱请大夫?
宝钗也想到了这层,哭声顿住了,抱着贾桂的手更紧了。她低头看着孩子通红的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心里像被刀割似的——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在这乱世里唯一的指望,是她和宝玉的骨肉,她不能让他有事。
“我去求张婶子!”薛姨妈忽然想起隔壁的张婶子,她儿子是个郎中,在街口开了个小药铺,或许能帮帮忙。她说着,不等宝钗回应,就拉开门跑了出去,鞋底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雪粒子溅到裤腿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一片片湿痕。
三、冷遇寒·世态炎凉人心冷
张婶子家就在隔壁,隔着一道矮墙。薛姨妈跑到门口,用力敲门:“张婶子,张婶子,您开开门!”敲了半天,门才开了一条缝,张婶子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不耐烦。
“是薛姨妈啊,这么冷的天,有什么事?”张婶子的声音里带着疏离,眼神在薛姨妈身上扫了一圈,看到她破旧的衣裳和缠着布条的脚,眼底闪过一丝鄙夷。
“张婶子,求您帮帮忙,我外孙发烧了,您能不能让您儿子去看看?”薛姨妈带着哭腔,双手合十,“我们实在没钱请大夫,求您了!”
张婶子皱了皱眉,眼神躲闪:“哎呀,真是不巧,我儿子不在家,去外地了,要不您再找找别人?”
“张婶子,我知道您儿子在家,我刚才还看见他在院子里呢!”薛姨妈急了,“求您了,就看在咱们邻里一场的份上,帮帮忙吧!”
张婶子脸色沉了下来:“薛姨妈,不是我不帮你,如今兵荒马乱的,自家都顾不上,哪里还能管别人?再说,你外孙的病要是传染了怎么办?”说完,不等薛姨妈再说话,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薛姨妈愣在原地,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想起从前贾府鼎盛时,张婶子还常来荣国府串门,每次来都带着礼物,一口一个“薛姨妈”叫得亲热,求王夫人给她儿子找个活计。如今见她们落了难,连门都不肯开,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这世道,人情比纸还薄。
宝钗抱着贾桂,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听着薛姨妈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又急又怕。她轻轻给孩子擦了擦眼泪,指尖触到孩子滚烫的皮肤,眼泪又掉了下来:“桂儿乖,别怕,外祖母去请大夫了,你会好起来的……”话没说完,就又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发颤,胸口疼得厉害,怀里的贾桂被惊醒,又哭了起来,哭声比先前更弱,却更让人心疼。
薛姨妈又跑了几家邻居,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婉言拒绝,碰了一鼻子灰。她回到小院时,浑身冻得发抖,头发上沾着雪,手里空空的,眼里满是绝望:“宝钗,没人肯帮我们……”
宝钗看着薛姨妈狼狈的模样,心里一酸,强忍着眼泪说:“娘,别难过,我们用土方子试试。”她想起从前在贾府时,晴雯生病发烧,宝玉用薄荷汤给她擦身子降温,还让袭人煮了冰糖梨水,后来晴雯的烧就退了——如今虽没有薄荷,至少能用热水给孩子擦身子。
四、旧友援·患难真情暖寒冬
薛姨妈点点头,赶紧去外间烧热水。灶膛里的柴火是湿的,烧了半天也没火苗,只冒出呛人的浓烟,顺着灶台缝往屋里飘,把她呛得直咳嗽,眼泪直流,却不敢停下来——孩子还等着热水降温。
宝钗抱着贾桂,坐在炕边,看着薛姨妈在烟雾里忙碌的身影,心里一阵发酸。她想起从前在蘅芜苑里,冬天烧着银丝炭,暖烘烘的,连空气里都带着点炭香,小丫鬟们端着热水进来,连手都不用自己洗;如今却要靠捡来的湿柴烧火,连口干净的热水都难。那时她虽也知薛家日渐式微,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连烧壶热水都这么难,会连自己的孩子生病都请不起大夫。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咚咚咚”,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薛姨妈愣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活,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这个时候,会是谁?”
宝钗也有些疑惑,让薛姨妈去看看。薛姨妈走到院门口,小心地拉开一条缝,见门外站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头上裹着块旧头巾,脸上冻得通红,鼻尖上还沾着雪粒子,手里提着个布袋子,袋子口露出点小米的黄影。
“您是……薛姨妈吗?”那姑娘声音怯生生的,带着几分不确定,还轻轻跺了跺脚——脚上的布鞋也磨破了,露出一点脚趾,脚趾冻得通红。
薛姨妈仔细看了看,见姑娘眉眼间有几分熟悉,忽然认了出来:“你是蕊官?当年梨香院的蕊官?”
蕊官是当年贾府买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唱小旦的,彼时她才十一二岁,总跟在芳官身后,怯生生的。记得有一次,她在梨香院唱戏,不小心摔了一跤,哭了起来,还是宝钗走过去,递给她一块手帕,安慰她说“别怕,摔疼了吧?”从那以后,蕊官就总想着宝钗的好。后来宫里老太妃薨了,戏班散了,蕊官就离开了贾府,听说流落在京城,靠卖针线过活。
宝钗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心里一阵惊讶,抱着贾桂坐直了些。
“是我,姨妈。”蕊官点了点头,眼里泛起泪光,伸手拢了拢头巾,“我听街口卖菜的王嬷嬷说,您和宝二奶奶在这里,就过来看看——找了好几条巷子,才找到这里。”
薛姨妈赶紧打开门,让蕊官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得很。只是家里没炭火,屋子冷,委屈你了。”
蕊官走进来,看着破败的院墙、漏风的屋子,还有屋檐下挂着的冰棱,眼圈更红了:“姨妈,宝二奶奶,你们怎么过得这么难?前几年我在梨香院时,见你们还住大房子,吃好的,穿好的,身边还有那么多丫鬟伺候……”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宝钗抱着贾桂,勉强笑了笑,声音依旧沙哑:“世道不好,抄家了,能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在街口卖针线,缝些帕子、袜子,换点钱过日子。”蕊官说着,把手里的布袋子递过来,袋子上还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是她自己绣的,“这里有半袋小米,还有点红糖,是我攒下来的,您和宝二奶奶补补身子——宝二奶奶刚生了孩子,得补补。”
这半袋小米是她攒了半个月才攒下来的。每天她早早地就去街口摆摊,缝一个帕子能赚两文钱,缝一双袜子能赚五文钱,省吃俭用,才攒下这半袋小米。红糖更是稀罕物,是前几日一个老主顾看她可怜,特意送给她的,她舍不得吃,想着要是能遇到宝钗她们,就给她们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