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1页)
那场冷雨后的清晨,灰白的天光透过窄窗,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不均的几何图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羊皮纸和陈旧木头的味道。但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日常处理的卷宗,而是一份用教会专用墨水书写的文书。羊皮纸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显示出它曾被多人传阅。标题是:《关于特殊个体战后心理状态适应性评估的临时授权与初步指引》。落款处是熟悉的、属于蓝戈主教的印章,那枚印章盖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教会的意志深深烙进纸张纤维。
文书的核心意思很明确:鉴于未展现出的极高潜在风险性与不可预测性,以及他在但面前表现出的相对稳定倾向,教会决定正式启动一项观察与评估程序。但作为唯一与未建立有效接触的祭司,被授权在日常引导与照料的掩护下,对未的心理状态、认知模式、潜在威胁等级进行系统性记录与评估。文书后面附了几页空白的标准记录表格和一些语焉不详的建议观察方向,例如对秩序与规则的接纳度、情感反应阈值、暴力冲动的触发条件与控制力。
但的手指按在冰冷的羊皮纸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知道这一天会来。教会不会放过一个如此异常又危险的存在,他们需要数据,需要定义,需要将他归类、归档、最终决定是收编利用还是谨慎清除。而自己,成了他们伸向未的最直接的那只手。这份授权,像一副精巧的镣铐,既锁住了未,也锁住了他自己——他被正式绑在了教会对未的处置天平上,他的观察记录,可能直接决定未未来的命运。窗外的光线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阴影,那双总是平静的蓝色眼眸里翻涌着少有的挣扎。
一股混合着抗拒与无力感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厌恶这种被当作工具的感觉,更厌恶自己要亲手将未置于这种冰冷的审视之下。可他能拒绝吗?拒绝意味着失去引导者的身份,意味着未可能被更粗暴、更不怀好意的方式对待。他想起未第一次来到教会时的样子——浑身是伤,眼神却像被困的野兽,既凶狠又脆弱。那时的未,连一个简单的触碰都会引发剧烈的反应。是但用了一年时间,才让未学会在他面前稍微放松警惕。这一切来之不易的信任,难道就要被这份冰冷的文书摧毁?他别无选择。
但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文书仔细折好,塞进书架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里。他不能原封不动地使用那些表格,那太明显,太具侵略性。未不是实验品,至少在他这里不是。他需要一种更隐蔽、更自然的方式。阳光缓缓移动,照亮了他桌上散落的物品:一支羽毛笔、几本古籍,还有几张来自黑市商人的杂货报价单(这是从未宿舍搜来的,教会内部很少见这种东西)。但的目光在那几张报价单上停留许久,一个念头慢慢成型。
几天后,午后阳光斜照进房间,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动。但将几张抄写工整的"问卷"放在了未面前的小桌上。那时未正盘腿坐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硬木棍,动作专注得像在打磨一件致命的兵器。刀刃与木棍摩擦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听到动静,他抬眼,警惕地扫了一眼但手里的纸,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只是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未,来。"但开口,声音尽量平淡,像往常一样,"帮我看点东西。"
未停下动作,匕首在指尖转了个圈,被收进袖中。他抬起头,灰色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从后勤那边弄来的,"但走过去,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将纸放在未脚边,"说是黑市最近流通的几种新玩意儿的调查,评估一下性能和可能的用途。我不太懂这些,你好像更在行。"他指了指纸上那些刻意模仿黑市俚语和简笔画的条目,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未的目光终于落到了纸上。他看了几秒,伸出沾着木屑的手指,捏起一角,凑到眼前。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对上面过于"正式"的抄写笔迹和相对清晰的条目划分有些疑虑,但"黑市"、"武器性能"这些关键词,显然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但注意到他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读取什么隐藏的信息。
第一题是但精心设计的陷阱:「您常购买哪种酸液?(可多选)」下面列出了几个选项,描述都尽量贴近黑市行话,但细节上做了手脚。
未盯着选项看了很久,久到但以为他识破了什么。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打破寂静。然后,他拿起但放在旁边的炭笔,在"C。咸味特制款"旁边画了一个歪扭的圈。又在旁边的空白处,用小但极其工整的古魔文字迹写道:"咸味的味道和圣水类似,是骑士团后勤组的专用兑水配方,比例1:9可短暂骗过标准制式教会人员。"
但强行压下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稳住呼吸,示意未继续。阳光移动了几分,照在未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第二题关于武器耐久度评估,选项看起来也很正常。未的目光在"C。其他(请额外批注)"上停留片刻,然后炭笔动了起来:
「用类死亡体验校准。死一次能测试匕首捅穿三个颈椎的极限,第四次同一把匕首必崩刃,前提是从同一个商家那进货且品质尚可。如果对面不是精英敌人,可以撑到第九次假死脱身。」
"哐当。"
但手边的银质墨水壶被他不小心碰倒,深蓝色的墨汁泼洒出来,迅速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晕开,像一小片不祥的淤青。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眼睛。他几乎想立刻夺过那些纸撕碎。可他不能。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整理了一下呼吸,指向第三题,一个关于压缩块口味偏好的、看起来最无害的问题。
未划掉了所有给定的、相对正常的选项。他在下面空白处写道:"无偏好。但是发霉的任何事物都可能引发胃痛和大脑颞叶受损等疾病。如果出现眼前发黑,无法识别文字等特殊异常需要尽快自尽或就医。"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然后划掉了自尽。
但的左手袖口内,紧贴皮肤的那一小块圣痕,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灼痛。
最后一题,关于武器保养周期。
「用完就扔,不知道。」
未写完这几个字,将炭笔随手一丢,笔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重新拿起那截木棍,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打磨,仿佛刚才写下那些字句的人不是他。但注意到他的手指比之前更加用力,指节泛白,像是在发泄什么。
评估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但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寒冷。他匆匆收起那几张被未写满可怕"答案"的纸,指尖冰凉。未倒是显得无所谓。
但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那几张纸摊在他膝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字句仿佛在蠕动、在低语。他颤抖着手,试图用一点微弱的治愈银光去碰触纸张,并非要治疗什么,只是一种本能的、想要净化眼前这可怕证据的冲动。然而,银光触及纸面的刹那,异变发生了——洁白的治愈光晕迅速被污染、黯淡,转而泛出一种陈旧的、类似茉币氧化后的锈红色,纸张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焦卷。这些文字承载的负面能量如此之强,连治愈术都无法净化。
但猛地将几张纸拢在一起,冲到壁炉边,将它们扔进将熄的余烬。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那些字句。纸张化为灰烬,纷纷扬扬。但喘着气,看着那些灰烬,仿佛完成了一场祛魔仪式。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眼中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温柔。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未,无论教会的要求多么冰冷,无论未的内心多么黑暗。他必须找到另一种方式。
从那天起,但以未是个文盲且最近情绪不稳定为由放弃了任何形式的"标准化评估"。文书的要求他无法完全无视,但他换了一种方式。他不再试图用问题和表格去测量未,而是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未在日常中那些自发的、细微的举动。他将这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恢复期记录,既是对教会任务的敷衍,也是他自己试图理解未、帮助未的唯一途径。每个清晨,当但推开未的房门,他都会先停留片刻,观察未一夜过后的状态;每个夜晚,他会在日志上记录下当天的观察,不是用冰冷的表格,而是用充满关怀的文字。
他很快发现,未在用一种极其笨拙、甚至有些诡异的方式,尝试适应这个不需要时刻厮杀、却同样让人无所适从的和平日常。这些行为看似毫无逻辑,但但渐渐能从中解读出未内心的挣扎与尝试。
比如那盆放在但窗台上的苦艾草。但注意到,未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掠过它。起初但以为是未需要草药,便摘了几片给他。未接过去,没用来敷伤,而是无意识地将叶片在指尖揉搓,直至碎裂。有时,他会将几片看起来完整的叶子压平,夹进但给他学识字用的旧本子里。这更像是一种强迫行为——当未感到焦虑或无所适从时,他会通过这种重复性的动作来安抚自己。后来但发现,未会数叶片上的虫洞,按大小顺序排列,甚至记录虫洞数量随着天气变化的增减。
但装作没看见。
又比如那些毛线。但本意是让未练习打结,或者做些简单的编织,希望能通过重复性的手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材料是处理圣袍剩下的边角料,颜色杂乱。几天后,但走进未的房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整个房间几乎被编织物占领。不是围巾或手套,而是极其复杂、令人费解的结构:用暗红色毛线编织的、立体呈现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示意图,不同颜色的线标出了错综复杂的通道,一些节点上打着奇怪的结;几十个用黑色和灰色毛线缠成的小人偶,密密麻麻挂在一根横拉的绳子上,每个后颈部位都插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磨得尖细的绣花针;还有一些用掺了银线的织物碎片拼贴而成的"画",但凑近一看,拼出的竟是自己某次午后靠着椅子打瞌睡的侧影,连睫毛都用细密的十字绣手法加长了些,看起来有些滑稽,却又莫名传神。这不再是简单的手工,而是未内心世界的投射:那些通道可能是他记忆中的战场路线,那些小人偶可能是他无法忘怀的战友或敌人,而那幅画像,则暴露了他对但的细致观察。
"这是。。。。。。"但艰难地开口,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好奇,而非惊骇。
未不知何时已回到门口,手里还拿着几团新缠的线。他迅速将拿着线的手背到身后(但注意到他指尖夹着的东西闪烁着金属寒光——那分明是几根被磨尖、改造过的织针),脸上没什么表情,干巴巴地回答:"呃…这个是艺术创作。"但这个回答太过流利,反而像是早有准备。未在隐瞒什么,或者说,他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一些无法用语言诉说的事情。
但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离开时,轻轻带上门,留给未足够的空间。他明白,未需要这种看似怪异的"创作"来梳理内心的混乱。
未的适应还体现在对生活细节近乎偏执的重新规划上。但发现自己的日常采购清单被篡改了:苦艾草被换成了有类似镇静效果但更温和的甘菊;耐储存但口感极差的压缩块被换成了同样耐储存、但更昂贵的蜂蜜(未在清单角落用小字注明了理由:"好吃。");甚至标注领取的圣水,也被未偷偷划掉,改成了"柠檬汁或食用醋",备注是:"居然还没发现长期饮用低浓度圣水会让人头晕恶心吗?你们居然还拿来当日常饮品"。
但看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清单,心情复杂。他没有戳穿,而是按照未修改后的版本去申请了物资。当后勤修士投来疑惑的目光时,但只是平静地解释:"这是针对特殊个体的适应性调整。"
几天后的晚餐时分,但特意准备了一盘淋着琥珀色蜂蜜的烤鸡(?)和一杯散发着清新香气的甘菊茶。未坐在桌前,盯着那只烤鸡,眼神锐利得像在审视一个战术模型。但看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桌沿,那是他心里有事时的小动作。
当但将切好的肉递过去时,未接刀叉的手势,完全是握持短刃的手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个细节让但心中一紧。即使在最平常的就餐时刻,未的肌肉记忆依然停留在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