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页)
在这里,他不再宣扬什么传说,只是沉默地战斗,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赏金。
第一百九十三次重生(按照来到全场之后的计数)后,他做了一件自己后来都觉得愚蠢透顶的事。
或许是被之前的失败刺激,或许是想在另一个层面“证明”自己,他站在了那个简陋擂台的镁光灯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生死之誓那本诡异的书主动悬浮在自己身前(他发现自己似乎能对它进行最基础的操控),像一面诡异的旗帜。
“我……我能预判所有攻击!”他对着台下醉醺醺、狂热的观众嘶吼,声音因为紧张和长期营养不良留下的沙哑而变形。
然而,当死亡的气息真正带着腥风扑到鼻尖时,基因深处对疼痛和毁灭的恐惧,像冰冷的钢索瞬间捆住了他的四肢百骸。理智知道该如何做,身体却背叛了大脑。他僵立在原地,如同待宰的牲畜,眼睁睁看着那拳头越来越大,然后重重地轰在他的胸腔左侧。
清晰的、肋骨断裂的剧痛传来,伴随着肺叶被挤压的窒息感。生死之誓似乎也同步传来一阵强烈的抽痛,这感觉比童年时博士的电击床折磨更为清晰,仿佛将痛苦直接烙印在灵魂上。
那是一场耻辱的胜利。
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像个人形沙包。到了第七回合,未只能蜷缩在擂台角落,意识模糊地数着从嘴角滴落、在肮脏台面上溅开的血滴。对手抬脚,那轨迹与他第五次死亡时被活活踢碎内脏的场景完全重叠。本该侧滚避开的本能反应,再次被滔天的恐惧淹没。
靴底狠狠碾在他支撑地面的手指上,清晰的指骨碎裂声被台下观众齐声的、带着侮辱性的倒数和狂欢淹没。
“返祖者!返祖者!返祖者!”
生死之誓悬浮在他不远处的血泊上方,内页的死亡次数被刺眼的聚光灯烤得发亮,像是对他无能的公开处刑。极致的屈辱和求生的疯狂,在这一刻压倒了对疼痛的恐惧。未猛地扑上前,不是用拳头,而是用牙齿!他早已偷偷购买并戴上了能让牙齿变得更尖锐的廉价金属牙套。他看准时机,猛地咬向对手因抬脚攻击而暴露出的、近在咫尺的手腕。
用十三次轮回积累的、对角度和时机的判断,他用尽全身力气,像绝望的困兽,狠狠地撕扯!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进他的眼眶。对手凄厉的惨叫盖过了观众的喧嚣。未死死咬着,直到感觉口中的肌腱和血管断裂,直到对手因剧痛和失血而力量骤减,轰然倒地。
他赢了。以一种最不光彩,最像野兽的方式。
当黑市商人将染血的、皱巴巴的钞票甩在他肿痛的脸上时,未才发现自己因为脱力和后怕,抖得连几张薄薄的纸币都接不住。
“这是你咬死人的赏金。”商人用冰冷的机械手指戳了戳他胸口恐怖的淤青,语气毫无波澜,“下次记得,直接咬喉管,效率更高,能多赚三成。”
硬币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滚落,叮当作响。未不得不趴在地上,在黏稠的血污和尘土中摸索那些维系生命的信用点。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比擂台上那个疯狂的“返祖者”,更像一个合格的、被世界遗弃的残次品。
后来,他曾短暂地被一个好心(或者说,是对神明抱有某种期待)的人暂时收留。在他简陋的、同样寒冷的庇护所里,那信徒递来的热汤第四十四次因为屋内的低温而结满冰碴时,未偶然间从窗玻璃模糊的倒影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那个传说中能死而复生、在擂台上如同野兽般撕咬的怪物,眼底深处凝固着的,依然是四岁那年,在实验室里面对博士和冰冷器械时,无法磨灭的、最深沉的惊惶。
他试图向这个信徒展示生死之誓上那些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战斗和死亡记录,想证明自己并非凡人,或许值得更好的对待。他却只是温和而坚定地将一本破旧的帷幕典籍压在了那染血的内页上,看着他浑浊的眼睛,轻声说:“孩子,别再向别人证明什么了。你的眼睛,一直在向我们求救啊。”
经历了这一切——传说的破灭,擂台的耻辱,以及那短暂庇护所中点破真相的箴言——未的精力和信用点再次耗尽。他蜷缩在另一个陌生街区酒馆后巷的垃圾箱旁,冰冷的金属桶壁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生死之誓的棱角一如既往地抵着他的肋骨,带来熟悉的痛感。
巷子里传来的醉汉喧哗,夹杂着新的流言碎片,随风灌入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那个,黑主教教堂里……新来的那个蓝头发的祭司……”
“哦,但?王室流放过来的那个?”
“对,就是他……听说连胸前的圣痕都是残缺的,真是个残次品……”
“嘿,王室不要的垃圾,扔到教会混日子罢了,整天摆弄些发霉的银血药膏,装什么神圣……”
酒瓶炸裂的声响惊动了垃圾桶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入灰蒙的天空。未舔掉掌心最后一点搜刮来的面包渣,听着关于“残次品祭司”的议论,不由得想起了实验室里,那些和他一样被博士打上“残次品”标签的试验体,他们的最终归宿,无一例外,都是焚化炉里无声无息的青烟。
教堂的尖顶在愈发深沉的暮色中耸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根试图抵住地狱之门的、孤独而绝望的长矛。
在某一次失败的轮回中,获得了徽章的未为了躲避基因巡警的追捕,曾被迫翻越围墙,闯入了教堂后方的墓园。那晚月光凄清,将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彩绘玻璃窗上。他正跪在一座无名墓碑前,极其专注而轻柔地擦拭着石碑上的尘土与苔藓。雾蓝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部分侧脸。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方,胸前那片应该象征着神圣与力量的圣痕,在月光下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如同淤血般的青紫色,而且边缘模糊,确实像是……残缺不全。
就在但似乎有所察觉,即将转身的瞬间,未的心脏狂跳,不敢再看,迅速而狼狈地翻墙逃离。墓园生锈的铁门在他身后合拢时,发出的那声沉重而滞涩的“哐当”声响,奇异般地,与他多年前终于逃出博士那座绝望实验室时,身后响起的、划破夜空的尖锐警报声,在他的记忆深处重合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基于同样被抛弃命运的微弱共鸣,在那一刻,于他心底悄然滋生。
所有的路似乎都走到了尽头。传说无人买账,拳台带来耻辱与濒死,短暂的庇护所点破了他试图证明的虚妄,而那个曾经给予他文字慰藉和回廊之约的教堂,如今也因为雷蒙德的阴影和关于祭司的“残次品”流言,而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灰色。
未站在垃圾场边缘,脚下是冻结的、混杂着污物的冰坨。远处,小镇的灯火勾勒出纺织厂庞大的轮廓,那里正轰鸣运作着——据说是多年前,由某位路过的、拥有“神迹”的穿越者,随手改造的“奇迹流水线”。而此刻,在未的眼中,那不过是不断吞吐着谎言与绝望的巨兽。
他抬起头,望向加仑城永远被阴云和能量尘埃笼罩的、漆黑如墨的天幕。雪花开始稀疏地飘落,冰冷地贴在他干燥起皮的脸上。
他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
未最终还是回到了教堂的阴影之下。
怀沙的俱乐部是明确的狼窝,荒野地堡难以维系生存,模仿传说的尝试一败涂地,黑市拳台带来的只有耻辱和濒死的体验。相比之下,那座宏伟而压抑的黑主教教堂,尽管充斥着未知的危险和严格的规则,却成了他唯一能找到的、相对“稳定”的避难所。至少,这里能遮风挡雨,并且,因为他手中那枚怀沙给予的旧徽章,他被允许在外围区域,特别是那个自习室活动。
然而,夜晚的教堂是另一回事。官方不允许非神职人员夜间滞留。未不得不在闭馆前寻找藏身之处,像一只有着固定巢穴的、谨慎的夜行动物。他发现了神龛后的暗格,忏悔室顶部的狭窄空间,或是某些堆放废弃宗教物品的储藏室角落。每一次躲藏都伴随着极大的风险,他依靠着和对环境近乎偏执的观察,才能一次次躲过夜间巡查的神职人员。
他梦见过自己在藏匿时被一名面无表情的神职人员发现,对方手持长长的、闪着寒光的仪式杖,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就像处理一只误入圣地的害虫。这个梦如此真实,让他每次听到夜晚的脚步声,都会瞬间绷紧身体,冷汗浸湿破旧的衣衫。
月光从高耸的彩窗流淌下来,其中一扇描绘着怀抱羔羊的兜帽人,他的蓝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真有一丝悲悯。未蜷缩在神龛投下的厚重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啃食着白天攒下的、硬得像石头的面包。碎屑随着他艰难的吞咽动作,簌簌落下,在他膝盖上积了一小片,又滚落到地上。这景象莫名地让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个巨大的沙漏,里面流淌的仿佛不是沙子,而是无数试验体焚化后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