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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间章(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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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雨”字的最后一笔,墨迹微微晕开。

未拿着这叠写满了回复的纸条,在地堡昏暗的光线下反复看了很久。困惑远多于解答。

但这次回复的风格,没有了平铺直叙的安慰和鼓励,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充满意象、隐喻、甚至带着诗意晦涩的句子,像谜语。

未最讨厌谜语人。在他作为雇佣兵的生涯里,最头疼的就是那些说话含混不清、需求暧昧不明的委托人,往往导致他需要花费额外的心力去猜测、验证,甚至因此陷入不必要的危险。如今,但的回复让他产生了同样的烦躁感。

未攥着那叠带着回复的纸条,回到地堡。昏黄的应急灯光下,那些工整又克制的字迹,连同最后那个晕开的“雨”字,像一幅他完全看不懂的密码图。他盘腿坐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一张张摊开,试图从这些诗不像诗、谜不像谜的句子里,榨取出一点明确的含义。

没有留下坏印象——这是他能从最初两条回复里勉强抓到的信息。但似乎不在意他是谁,甚至把雪原和垃圾场的逃离,轻描淡写地归为“鹿听见枪声”般的本能。那句“不必背对月光”隐约像是个邀请,可“月光”又是什么?是指下一次相对平和的见面,还是某种……象征?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药膏的事,但果然知道。那句“尝得出第四种成分”和“追不到源头”,透着一种深谙内情却无能为力的疲惫。这证实了未最坏的猜测,也让他心头沉了沉。连但这样身份特殊的人都无法自保,那看似庄严肃穆的教堂回廊深处,究竟藏着多少无声的厮斗?

关于“买身份”,但的反对尖锐而明确。“更大的笼子”——这比黑市神职人员的警告更直击要害。未能领会这比喻背后具体指向何种危险,是更严密的监控?更无法挣脱的束缚?还是某种精神上的彻底奴役?他不清楚,但“笼子”这个词本身,就足够让他警醒。他追求的是摆脱追杀的喘息之机,是一个能锁上门自己说了算的角落,绝不是另一个更精致的囚笼。

王室血统的真相,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被但揭开。这解释了但身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和挥之不去的沉重从何而来。他并非拥有特权,而是背负着被剔除的烙印,在此地履行一种近乎惩罚的职责。这个认知没有让未感到轻松,反而让但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难懂。一个自身难保的“瑕疵品”,为何还能分出心神,给另一个“瑕疵品”递出药膏和充满隐喻的忠告?

最让他费解的是那条“帮忙”的建议。暴雨夜,无名墓园,拔草。每一个词都超出了未的理解范畴。这算什么帮忙?是某种隐喻性的考验,看他是否愿意做毫无功利目的的苦工?还是但真的相信,这种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荒谬的行为,能给他带来一丝“喘息”?未完全无法将“拔草”与“帮助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但看到了他本质里的某种东西,那不是善恶,不是冲动,而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淬炼出来的、剥离了多余温度的生存核心。没有被原谅,也没有被谴责,这种理解本身也带着寒意。

最后那条回复成了所有困惑的焦点。“不再隔着血迹与雾气说话”……这究竟是一种诗意的期盼,希望下次相遇能稍微清晰、坦诚一点?还是仅仅是一种无力的感伤?

他试图再写纸条追问,用更直接、更笨拙的语言去索要一个清晰的答案:到底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做?

然而,纸条却不再被取走,更无新的字迹落下。但单方面中止了这场无声的对话。

这种悬而未决、答案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沉默,比明确的拒绝更让未焦躁。它像一首只写了半阕的诗,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卡在他的思维里,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密的困扰。他依然去自习室,依然会远远瞥见那抹月白或雾蓝的身影在回廊深处掠过,但那条由古老文字维系的、隐秘的连线,似乎被无形地剪断了。

那叠写着晦涩回复的纸条,被未仔细地折叠好,收进了生死之誓书页的夹层里。困惑与隐约的焦躁并未立刻消散,但雇佣兵的生活不容许他长时间沉溺于无解的情绪。委托接踵而至,信用点需要赚取,地堡需要维护,那把新匕首的握感需要更加熟悉。加仑城灰败的天空下,雪时而细碎,时而狂暴,唯独没有雨——但回复中提到的“暴雨夜”,在这个被气候调节系统掌控、能量风暴替代了自然降水的地方,几乎成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意象。

然而,既然条件无法满足,那么条件本身是否就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替那些无名墓碑拔一次荒草”吗?

起初,这念头只是偶然闪过。在一次委托结束,绕路经过教堂外围那片荒凉墓园时,未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铁丝网围栏锈迹斑斑,里面石碑歪斜,荒草在终年的湿冷与能量尘埃中呈现出一种顽劣的枯黄色,长得东倒西歪,几乎要淹没那些低矮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坟冢。这里埋葬的大多是无人认领的死者,流浪汉,无名氏,或许还有像他这样挣扎在边缘、最终悄无声息消失的人。寂静,破败,被遗忘。与教堂彩窗的瑰丽和圣坛的庄严相比,这里是光鲜表象下最真实的阴影,是加仑城吞咽了生命后,随意吐出的渣滓。

未站在围栏外,看了很久,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不再是路过。他每天会特意空出时间,拿起清洁工具,来到墓园,翻过铁丝网。

双脚落在松软、混杂着冻土与腐烂植物质的地面上时,未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感。这里的气息与垃圾场不同,没有那么浓烈的腐败和化学品的臭味,只有一种更深的、属于泥土、苔藓和岁月湮灭的沉寂。他走到最近的一片无名碑林前。石碑粗糙,很多连名字都没有,只有编号,或者干脆空空如也。荒草纠缠着墓碑的基座,有些甚至从石缝里钻出来。

他抓住一把枯草的根部,用力。草茎断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突兀,根系带起一小坨冰冷的泥土。他重复这个动作,将碑座周围的杂草清理出一小片干净的区域。然后,他用手套拂去石碑表面的浮尘、苔藓和鸟粪,露出下面粗糙的石质。没有水,他就用相对干净的雪块一点点擦拭。

整个过程沉默而专注,与他执行委托时的状态有些类似,却又截然不同。没有目标需要达成,没有报酬可以期待,没有敌人需要提防,也没有生死需要抉择。冰冷的空气刺痛着他裸露的脸颊和手指,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和发梢,很快融化或结成薄霜。他的呼吸在面前形成一团团白雾。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行为本身就像一个谜,一个他主动参与却拒绝解读的仪式。或许,这是在用行动回应但那份他无法完全理解的邀请或建议,以此维系那条已经中断的文字对话所代表的、微弱的连接?或许,这是在模仿但每日“擦洗祭坛”的姿态,以一种笨拙的方式,试图靠近那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又或许,这仅仅是他自己需要一种脱离杀戮、交易和生存计算的纯粹体力消耗,在冰冷的劳作中,让过度思考的大脑暂时空白?

答案混合着,无法分离。

唯一清晰的是,当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手套摩擦着粗糙的石面,呼吸与飘雪融为一体时,加仑城的喧嚣、委托的血腥、地堡的孤寂、对教会名额的执念、对但的困惑……所有这些纷乱嘈杂的思绪,都会暂时退远,变得模糊。只有眼前这一小块需要清理的区域是真实的。这种“真实”带着寒冷的痛感,却也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具体。

他从未在墓园遇到过但,也未曾期待过。这行为似乎完全成了他自己的事,与但的关联只存在于最初那个建议的起点。未继续着他的雇佣兵生涯,积攒着信用点,评估着那个买来的名额的风险与价值。墓园的劳作没有给他任何答案,也没有改变加仑城的任何规则。它只是在他日益冰冷坚硬的生命外壳上,凿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定期重复的凹痕。在那里,没有杀戮,没有交易,只有寂静的荒草、无名的石碑,以及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持弯下的腰和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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