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间章2(第4页)
他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脚下湿滑的垃圾险些让他摔倒,用尽此刻残存的全部力气,朝着与但所在位置相反的方向,朝着垃圾场更深处、更黑暗的迷宫般的地带,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靴子踩在腐烂物上发出噗嗤的声响,惊起几只食腐的夜鸟,扑棱棱地飞起,发出不详的鸣叫。
他甚至不敢回头确认但是否还在看,是否跟来。他只是跑,拼命地跑,仿佛要将身后那具尸体、那片血腥、还有那道月光下寂静的凝视,永远地甩在身后,甩出他的世界。
两次相遇,两种截然不同的对象,却都以他狼狈不堪的逃离告终。一次逃离的是过往善举结出的、令他无法理解的扭曲果实;另一次逃离的,则是他当下血腥生存最直接的见证,以及那道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他灵魂不堪处的目光。未在奔跑中,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孤独,仿佛这偌大的、罪恶的加仑城,再也没有一个角落,能容下他这副日益沉重、日益污浊的躯壳和灵魂。
不知道跑了多久,未终于在一个污水池边停住。他看着雨水池中自己模糊的、晃动的倒影。那张脸依旧苍白瘦削,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但至少,不再是那个完全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怪物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挤出一个类似“平和”或者“谦卑”的表情,但嘴角刚扯动一下,露出的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他愣住了。池水中的倒影也回望着他,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惶、警惕,以及一种深植骨髓的、对周遭一切的不信任。那不是一个寻求信仰者的眼神,那依然是一只被困在陷阱里、随时准备撕咬或逃窜的野兽的眼神。
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嘲笑:看啊,你以为换件衣服,洗掉泥污,就能掩盖你是个什么东西了吗?博士的“作品”,怀沙的“工具”,擂台上的“野兽”,垃圾堆里的“残次品”……这些标签,早已刻进了你的灵魂,比你皮肤上的伤疤更深。
更深一层的寒意,源于很久之前,他在教堂藏匿时偶然偷听到的一段对话。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他蜷缩在忏悔室顶部的狭窄空隙里,下方传来两位神职人员压低嗓音的交谈。他们似乎是在清点库房物品,絮叨着日常琐事,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接纳新信徒的准则上。
“现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传言太多了,”一个较为年长的、声音沉稳的神职人员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总有人以为,只要表现虔诚,或者有点用处,就能蒙混进来。”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好奇:“可是……不是说教会宣扬平等和接纳吗?我看最近收的几个,背景也挺复杂的……”
“平等是主神眼中的平等,接纳是灵魂的接纳,不是垃圾桶,什么都往里收。”年长者的声音严肃起来,“最基本的两条铁律,外面传得歪七扭八,但你我要清楚:一是双手不可沾染无辜者之血——当然,自卫与裁决另当别论,但裁定权不在个人。更确切地说,是要求身心尚未被‘夺取生命’的罪孽所彻底玷污,尤其是为私欲、为利益、为堕落而主动为之的杀戮,会彻底蒙蔽灵魂,让圣痕无法真正显现。”
未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二是身体需保持洁净,远避淫行。”年长者的声音继续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并非苛责,而是身体作为灵魂的殿堂,若早已沦为欲望交换的场所,或经历过……强制性的玷污而未得净化,其内在的平衡与神圣性便已受损,难以承载纯粹的信仰之力。这是古老的训诫,关乎存在本质的纯洁,与外在的遭遇有关,更与之后的沉沦与否有关。”
年轻者似乎吸了口凉气:“这么严格?那岂不是……”
“所以筛选才要谨慎。”年长者叹了口气,“流言总说我们什么人都收,那是误解。真正的核心门槛,高着呢。手上染过不该染的血,身体经历过无法净化的纠葛……这样的人,灵魂太过沉重,背负的锁链太多,难以真正走进来。即便进来了,对他们自己,对教会,也未必是好事。”
对话渐渐转向其他事务,但未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双手不可沾染……为私欲、为利益、为堕落而主动为之的杀戮……
博士算不算?那算自卫吗?还是解脱?那之后呢?怀沙的打手呢?那些在黑暗中试图伤害他,被他反过来……
身体需保持洁净……远避淫行……沦为欲望交换的场所……强制性的玷污……
俱乐部里那些昏暗的房间,那些令他作呕的触碰与交易,为了换取一点点信用点或是一点可怜的信息……那些算是什么?是“交换”吗?还是“强制”?抑或两者都是?他的身体,早已不是“殿堂”,而是被使用、被磨损、被标价的工具。
两条铁律,像两把精准的冰锥,将他钉死在原地。他一条都不符合。他甚至无法辩解说自己是“无辜”的。博士的死或许有争议,但之后呢?至于身体……他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原来,那个看似可能的避难所,那条看似垂下的蛛丝,从一开始,就与他无关。他所渴望的机会,他所设想的提携,都建立在一个他永远无法满足的基础之上。他像个在玻璃窗外眼巴巴看着炉火的人,却不知道那扇门,早就对他这种“灵魂太过沉重,背负锁链太多”的人关闭了。
他曾经努力收拾干净,不过是一场可笑的徒劳。洗干净外表又如何?他灵魂和身体上的“污渍”,早已深入骨髓,无法涤除。那一刻,比自我否定更甚的,是一种彻底的绝望。他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
正是这份偷听来的、冰冷的确信,加上对自身不堪的深刻认知,让他在之后雪原上的相遇中,做出了那样的反应。
当但出现,当对方递出药膏,表现出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洁净”的关切时,未感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加尖锐的痛苦和恐慌。那身月白色的祭司袍,那双霜蓝色的眼睛,仿佛都在无声地映照出他的肮脏与不堪。对方越是靠近,越是试图传递善意,未就越发清晰地看到自己与那道门槛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如何能面对这样一个人?如何能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个双手染血、身体早已在泥泞中打滚的人,竟然还曾痴心妄想得到教会的接纳?但的靠近,在他眼中无异于一种审判,一种对他隐秘渴望和不堪真相的残酷揭露。
所以,当猎枪声响起,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熟悉的方式——逃离。不仅仅是逃离可能的危险,更是逃离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污秽的眼睛,逃离那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洁净的世界投来的短暂一瞥。那瓶被塞进口袋的药膏,与其说是善意,不如说是一个刺眼的证据,证明他曾经多么可笑地奢望过,又多么彻底地不配拥有。
就在这种自我否定、绝望认知与极度渴望交织的、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他迎来了那个意想不到的、与他渴望接近的那个世界产生交集的契机——虽然,是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也几乎搞砸了的方式。
为了寻找效果更好些的冻疮药,他冒险深入了城市边缘一片被遗弃的雪原……
这样的故事他已经不想再听了。治疗冻疮很简单,仅仅是死亡等待□□重塑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