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间章4(第1页)
未躺在一片不属于任何轮回的黑暗里,意识像沉底的铁锚。他又看见了那些画面,过于清晰,过于连贯,带着蜂蜜的甜腻和银光的冷。这不是记忆的回放,记忆是碎玻璃,硌得人生疼;这更像一场……精心排演过的戏剧,舞台只有一间教堂、一张餐桌、一个弥漫水汽的浴室,演员只有他和但。他知道这是梦,一个怪诞的、细节饱满到荒谬的梦。
现实里的但还笼罩在祭司袍与距离感中,现实里的自己仍在无数破碎的时间线里徒劳挣扎。可这个梦……它如此完整,甚至有了起承转合。未感到一种疲惫的自暴自弃。既然要做怪梦,那就做到底吧。他想看看,这个虚构的巢穴,这场虚构的驯养与逃亡,到底会走向何种结局。他放任自己沉入那片由执念与渴望编织的柔软沼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好奇:梦里的自己,最后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他不知道结局,所以才要看。然后呢?然后——别再犯神经病了。他在心底对自己冷笑,却阖上了眼睑。
梦的开端带着奶油和铁锈的气味。但带回一盒教会发的蜂蜜蛋糕,糖霜上的王室纹章精致得像一个嘲讽。梦里的未盯着那个花纹,三秒钟,足够他在脑内将其拆解成七种截然不同的武器锻造图,从弩箭的机簧到匕首的血槽。但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拿起餐刀,转向蛋糕。刀刃切开柔软的糕体,陷进奶油层里那颗鲜红的草莓。甜腻的香气猛地炸开。
“甜吗?”但的声音传来。他解开了祭司袍最上面的领扣,动作随意得像拂去灰尘。月光从彩绘玻璃滤进来,不再是现实中那种模糊的光晕,而是精确地、几乎是刻意地,打在他露出的锁骨下方。那里有一道疤痕,不是皮肉翻卷的伤口,而是宛如熔铸进去的银色纹路,在月光下流转着诡异的紫边。
未的叉子在瓷盘底部划出尖锐的声响,刺耳得让他后槽牙发酸。他想起曾用同样的角度,剖开过一个骑士的胃袋,里面未消化的食物混合着血液,也是这般黏腻的质感。眼前的奶油突然变得像凝结的脂肪一样腻人,堵在喉咙口。
“你…受过伤?”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视线却死死盯着蛋糕碎屑里散落的草莓籽,仿佛那细小的黑点里藏着宇宙的答案。
但的指尖抚过那道圣痕,银光随着他的触碰如同活物流淌起来。“十八岁生日时,他们把我绑在祭坛上烙了这个。说是祝福,”他顿了顿,月光在他银色的睫毛上跳跃,“实为狗链。”
未的瞳孔本能地收缩。他在那本生死之誓里画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图案,旁边标注着冷冰冰的注释:“王室追踪术核心能量节点”。此刻,梦赋予了他完美的伪装。他假装第一次见,甚至用叉子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无知者的好奇,戳了戳圣痕边缘微凸的皮肤。“疼吗?”
“当时疼。”但的声音很平静,银色的长发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滑落,几缕发丝轻轻搭在未的手背上,冰凉,像一束没有温度的月光。“现在习惯了。每滴银血都是定位器,所以骑士团总能找到我。”
未突然站起来,动作猛得带倒了手边的牛奶杯。乳白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迅速蔓延。他抓起抹布,近乎疯狂地擦拭桌沿,用力之大,仿佛要将木头纹理都磨平。奶渍渗透进木纹的路径,在他眼里扭曲、变形——多像骑士团包围教堂时摆出的扇形阵型,严丝合缝,无处可逃。
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他颤抖的手腕。但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脏了。”未盯着那片狼藉,低声说,像是在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失态。
梦的触感如此真实。他能感到但手指的力度,能闻到但身上混合着旧书页与淡淡苦艾草的气息。教堂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以及远处墓园传来的、永恒的风掠过骨灰墙裂缝的呜咽。
日子在梦中被拉长、揉碎,又用日常的针线细细缝合成连续的锦缎。但从书柜抽出一本厚重的《基础魔纹学》,摊在未面前。“要听原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教导者的耐心,这在现实里是罕见的奢侈品。
未迅速将膝盖上那本写满战术推演和死亡记录的笔记塞到屁股底下,手忙脚乱地换上一本空白的、画着幼稚图画的识字本。他的动作流畅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复杂吗?”他仰起脸,努力让眼神显得懵懂。
但讲解的时候,声音平缓,指尖划过书页上复杂的魔纹回路图。未的铅笔在纸上乱爬,本该记录“诅咒能量回路叠加效应”或“血脉锚定不可逆性”的地方,却爬满了但的侧脸速写。睫毛的弧度,下巴的线条,甚至耳垂的形状,都被他画得精确到0。5毫米——那是他在无数次轮回中,用目光丈量、刻进骨子里的数据。此刻在梦里,这些数据脱离了杀戮的用途,变成了徒劳又隐秘的临摹。
“这部分听懂了吗?”但敲了敲书页,指着一个关键的符文结构。
未的笔尖正悬在纸上但的喉结位置(某次轮回中,一支淬毒的箭就是从这里射穿,带走了但的温度)。他猛地惊醒,像被烫到一样把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掌心。“我…想上厕所。”他仓皇地站起来,不敢看但的眼睛。
厕所隔间冰冷狭窄,带着石砌建筑特有的潮气。未把脸埋进掌心,梦里的触感真实得可怕。他在隔间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演算。摧毁王室十二座血源祭坛需要多少浓度的酸液,每座祭坛守卫换岗的秒数误差容错率是多少,但的心脏在魔力反噬下最多能承受几次冲击……数字在他脑中疯狂滚动,像失控的钟表齿轮。他算了七遍,得出的结论冰冷如铁:无一成功。或者说,成功的代价,大概率是但的死亡。
他回来时,发梢沾着墓园带来的、虚无的夜露寒气。他摊开一张同样出自梦境的地图,手指从代表教堂的简笔图案划向海岸线,那里标着一个名叫“白雾城”的圆点。“去南方的白雾城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劝说,“我能搞到假身份,你扮成药剂师,那里盛产迷雾草,可以掩盖气息……”
但突然笑了。不是嗤笑,也不是嘲讽,而是一种更深邃的、疲惫的共鸣,仿佛早已看穿这徒劳的谋划。
“圣痕离王都超过两百公里会自爆,”他轻轻地说,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定律,“他们早防着这手。”
未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疼痛尖锐而清晰。他规划过17994种路线方案,在现实中,在生死之誓的空白页上,此刻在梦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注才显露出其可笑的本质——全是徒劳。狗链的长度早已设定,他所有的计算,不过是在丈量囚笼的半径。
梦里的时间继续流淌,带着蜂蜜的黏稠。但挖了一勺蛋糕递到他嘴边,金黄色的糖霜在烛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尝尝这个,比压缩块强。”
未机械性地张嘴,含住那勺甜蜜。味蕾一片麻木。在无数次死亡轮回中,他的味觉早已坏死,尝不出甜,也尝不出苦。但此刻,为了但眼中那一点点微弱的、或许只是他臆想出来的期待,他假装咀嚼,喉结上下滚动,做出吞咽的动作。甜味是一种想象中的概念,停留在舌苔之上,无法抵达更深的地方。
“你学得很快。”但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擦掉他嘴角并不存在的奶油。这个动作太自然,自然得让未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但的指尖有银光微微闪烁,那光芒既能瞬间愈合最深的伤口,也能在下一秒绞碎一个人的喉咙。
“古魔文比算术难吧?”但问,带着点调侃。
未盯着那点银光,它映在但浅色的瞳孔里,像囚笼的钥匙,也像锁。
“我想学怎么解咒。”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让梦里温暖的空气骤然凝固。
但合上书页的动作很轻,但那“啪”的一声轻响,在未听来如同惊雷。沉默持续了大概五秒,长得像一个轮回。
“这不是初高中课程。”但最终回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将书放回了书架原来的位置,精准得像从未被抽出过。
夜晚的教堂是属于未的另一个战场。等但睡下(他的呼吸频率会被未无意识地监听,平稳悠长时代表沉睡),未溜进厨房。冰箱运作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在冰箱背面光滑的金属面上,用一点残留的奶油写着:
-王室祭坛坐标(从但偶尔摊开的教会星图反推得出,误差可能很大)
-酸液腐蚀不同材质祭坛的效率公式(伪装成烘焙温度与时间的食谱)
-一张但的睡颜简笔画,线条笨拙,旁边用力刻着三个字:必须存活。
第二天的识字课上,阳光透过彩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未突然抬起头,问:“‘自由’的古魔文怎么写?”
但似乎有些意外,但没多问。他拉过未的手,在他摊开的掌心,用指尖缓缓写下几个弯曲奇异的字符。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微痒,带着但偏低的体温。未假装笨拙地练习拼写,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描摹。然而那些笔画在他眼中自动拆解、重组,最后一笔收尾时,赫然成了一个微缩的祭坛结构剖面图,弱点用无形的意念标红。但的银发在这时扫过他的手腕,那轻微的痒意,在梦中被放大,竟像某种无声的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