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间章(第1页)
圣痕在皮肤下低吟,像是埋藏在血肉深处的、永不会停歇的古老钟摆。但能感觉到它的脉动,尤其是在夜晚,当万籁俱寂,属于祭司的职责面具被暂时卸下时,那诅咒的纹路便格外清晰地在锁骨下蔓延,带来一阵阵温热而顽固的灼痛。这不是纯粹的痛楚,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他血脉里的枷锁,提醒他命运中既定的监视与献祭,也提醒他,时间正在以一种无法逆转的方式流逝。
距离那份临时授权的评估期结束,还有十七天。
这个数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但的思维深处。十七天后,蓝戈主教将审阅所有的观察记录,裁判所和内务监察的代表将出席会议,然后对未的未来做出“妥善安排”。可能是更高级别的收容研究,可能是派遣到某些“需要特殊能力”的边境冲突地带,也可能是……基于风险评估过高的“最终处理”。但无法预测,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眼前这种脆弱而奇异的平衡,这种允许未在沉默中修补自己、允许他在一旁以“观察”为名行“守护”之实的日子,即将终结。
未似乎也察觉到了某种倒计时的迫近。他的“自暴自弃”式的坦诚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一种近乎贪婪的观察强度。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在门口徘徊或蜷在角落,他开始更直接地介入但的日常。
例如现在。
但正试图解读一份来自东部教区、关于某种罕见魔性植物孢子的报告,那些复杂拗口的古魔文学名让他太阳穴隐隐发胀。未悄无声息地走到桌边,没有坐下,只是站着,目光落在摊开的卷宗上。过了片刻,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报告边缘一幅模糊的孢子显微素描旁。
“这个,”未的声音平稳,带着他特有的、陈述事实的语调,“不是这蘑菇的变种。孢子囊壁的网状纹路是人工刻的,为了模拟自然生长纹理。真正的‘夜光蕈’孢子在第三成熟期,网状结构会呈现左旋,而这个素描是右旋。”
但愣了一下,仔细对比素描和文字描述。未说的细节,报告中只字未提。“你怎么知道?”
“我见多识广。”未回答,目光没有从素描上移开,仿佛在回忆某个具体的场景,“之前有人用这种伪造的孢子样本,掺进真正的药用蘑菇粉里,卖给过往的商队和缺乏经验的教会采集员。掺假比例超过规定剂量,就会导致服用者产生幻觉,看见‘圣光指引’,实际是神经毒素引发的颞叶异常兴奋。”。
他又一次轻易地掀开了自己过往的一角,那片泥泞、危险、充满欺诈与死亡的地带。但感觉喉咙有些发干。未的这种“知识”总是与血腥、欺诈或生存直接挂钩,像用荆棘和腐土浇灌出的畸形的花。
“所以这份报告的价值存疑?”但问,暂时将评估期的压力放在一边。
“至少这部分存疑。”未肯定道,“如果你想确认,可以把报告里提到的采集坐标和黑市走私者常用的几个伪造窝点坐标对比。大概率有重合。”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羊皮纸的边缘,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指痕。这个姿态里,有一种罕见的、属于“提供有效信息者”的专注。
但捕捉到了这丝意味,心头微微一涩。未在用自己的方式,增加他留在这里的价值。
“谢谢。”但轻声说,将报告合上,“这个信息很重要,能避免可能的误判和资源浪费。”
未似乎点了点头,幅度小得难以察觉。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目光转向但桌上另一叠文件——几份关于教会下季度物资调配的草案。他看了一会儿,眉头蹙起。
“后勤第三分队的预计损耗率,比去年同期草案高了百分之十五。”未忽然说,“但今年同期,第三分队负责的区域没有大规模冲突报告,只有三次小规模边境摩擦,且敌方没有使用新型腐蚀性或穿透性装备。这个损耗率增幅没有对应的事件支撑。”
“可能是统计口径调整,或者包含了非战斗损耗?”但提出可能性。
“草案脚注里说明了统计标准与去年一致。”未立刻指出,“非战斗损耗,如训练磨损、自然老化,在附件C的表格里有单独列出,趋势平稳。所以,这百分之十五的异常增幅,要么是数据错误,要么……”他停顿了一下,他看向但,“要么是有人提前预支了损耗额度,为某些未列入当前草案的‘计划外行动’做准备。”
这个推测让但的后背窜起一丝凉意。
“我会留意这个。”但郑重地说,将那份物资草案单独抽了出来。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欣慰于未的敏锐和愿意分享,恐惧于这敏锐所揭示的可能黑暗,更沉重的是,他知道未展示的这些“价值”,在教会那套评估体系里,可能会被解读为“危险的心智能力”或“对教会内部事务的过度关注”。
未完成了他的“信息提供”,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耗尽了某种气力。他退后两步,重新将自己隐入房间的阴影里,恢复成那个沉默的背景。但看着他,忽然很想问:你展示这些,是希望我认为你有用,还是希望我认为你可控?抑或,你只是习惯了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为自己寻找生存的缝隙,而向我展示“用处”,是目前你唯一能想到的缝隙?
但他没有问。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就会打破眼下这种靠着无数未言明的默契维持的平衡。
夜晚,但的圣痕灼痛变得明显,尤其在胸口正中的位置,仿佛有炭火在皮肤下阴燃。他解开祭司袍上身的系带,就着昏暗的烛光,查看那片蔓延的纹路。微光在不稳定地跳动,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淡红。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拿未之前给的药膏罐子,却发现里面已经见底。
几乎就在他放下空罐的同时,敲门声响起。
未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新罐子,比他之前给的更粗糙,似乎是临时用某种软石挖凿而成,密封得不算完美,隐约有药膏的气味逸出。
“你之前的用完了。”未陈述道,目光快速扫过但敞开的衣襟和泛红的圣痕区域,然后迅速移开,但并没有退走的意思,“我重新配了一些。甘菊和薄荷的比例调整了,加了点岩洞深处才有的冷苔粉,镇痛的原理不一样,可能对你这种……能量淤积型的灼热更有效。”
但看着他,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未不仅记得他药膏快用完了,还根据对他圣痕痛苦的观察,改进了配方。他甚至去采集了新的、可能不易获得的原料。
“谢谢,”但接过罐子,指尖触碰到石罐冰凉的表面和未温热的手指,一触即分,“‘冷苔’……采集危险吗?”
“不远。教堂后山背阴的岩缝里有。晚上去,不容易被巡山的修士看到。”
但打开罐子,里面是墨绿色、质地更细腻的药膏,气味清凉刺鼻,比之前的更强烈。他用指尖挖了一点,尝试涂抹在锁骨下最灼痛的位置。
未一直站在门口观察着他的反应,看到他眉宇间短暂的舒展,自己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一毫。
“要帮忙吗?”未忽然问,声音比平时低,“你背后和腰侧的部分,自己涂可能不方便。”
但的手指顿住了。上一次未帮他涂药,是在星象仪事件后,那更像是一种基于后果处理的笨拙补偿。而这次……这次似乎不同。未的提议听起来如此自然,又如此……主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烛火噼啪轻响。
“……好。”但最终轻声应道。他感到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热,这热度与圣痕的灼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感官混合。
未走了进来,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停在但身前,但没有立刻动作。但能感觉到未的目光落在他裸露的胸口,那里圣痕的纹路如同诡谲的藤蔓,从心口向下蜿蜒,没入腰际的衣物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