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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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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藏室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厨房管事带着人来找迟迟未归的默了。

但用尽最后力气,低喝道:“走!从气窗……快!”

默看了一眼但惨白的脸,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装着铁栏的气窗。他知道,但说的是对的。他留在这里,被发现在这种场合与受伤的但在一起,只会给但带来更大的麻烦,也彻底毁掉他自己。

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默猛地蹬踏旁边的麻袋堆,抓住气窗铁栏,用尽全身力气向上蹿去。他的身体挤过狭窄的窗框,粗糙的铁锈刮破了手臂和衣服,然后重重摔在储藏室外的泥地上。

他顾不上疼痛,连滚爬起,头也不回地冲进教堂建筑群的阴影里。身后,传来厨房管事疑惑的询问声,以及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躲在远处一堵断墙后,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手臂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中那冰冷的、彻底的空洞和剧痛。

他看到了但的伤,听到了但的话。他的“帮助”,他倾尽积蓄、冒着风险换来的,是对但更深的伤害,是把但推向更危险境地的推手。

什么贡献值榜首,什么晋升通道,什么暗中调查……所有他试图抓住的稻草,所有他以为能改变现状的努力,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徒劳,那么……愚蠢。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后厨,编了个肚子不舒服躲去厕所的蹩脚理由,勉强应付了管事的询问。没有人注意到他衣服的破损和手臂的擦伤,或者注意到了,也懒得问。他就像角落里的一粒灰尘,无人在意。

接下来的日子,默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晨祷他依然去,但站在最后排,嘴唇机械地开合,眼神空洞。分配的工作他照做,但再也不提前,再也不额外,严格按照最低标准完成。别人推过来的活计,他第一次平静地拒绝了:“抱歉,这不在我的分内。”夜值?不去了。休息日的额外服务?取消了。识字班、修缮组、药草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的贡献值增长曲线戛然而止,然后迅速被其他人超越。他的名字从榜首滑落,很快就淹没在中下游,不再引人注目。

同僚们起初有些惊讶,随即露出“果然如此”的嘲讽表情。

“看吧,装不下去了。”“早就说过,那种拼命法,迟早累趴下。”“说不定是拍马屁没拍到点子上,心灰意冷了。”

议论声依旧,但少了之前的尖锐,多了些乏味的戏谑。他依然被孤立,但现在这种孤立,更像是一种彼此默认的、互不打扰的状态。没人再刻意刁难他,因为一个“自暴自弃”的工贼,已经失去了被针对的价值。

默对这种变化毫无感觉。他每天按时起床,吃饭,工作,睡觉,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不再试图观察,不再思考晋升,更不再去想但。

偶尔,在搬运物品穿过回廊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向祭坛的方向,或是自习室那个熟悉的角落。有时,他也会远远瞥见那抹蓝色的身影,比以前更加消瘦,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薄雾,匆匆走过,从不看向他这边。每当这时,默就会立刻移开视线,加快脚步,仿佛那抹蓝色是什么灼伤眼睛的东西。

他回到了刚进入教会时的状态,甚至更糟。那时至少还有对新环境的观察和好奇,有通过贡献值寻求突破的念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日复一日的、同质化的重复。灰色的墙壁,灰色的袍子,灰色的食物,灰色的天空。连时间都变成了黏稠的、缓慢流动的灰色浆液。

他开始真正理解那个黑市神职人员说的话。那不仅仅是指生活条件的清苦或规则的森严,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缓慢窒息。在这里,个体意志被稀释到近乎为零,每个人都是巨大机器上一个可替换的零件。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只需要服从和重复。晋升?那或许是存在的,但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是为极少数背景清白、信仰纯粹的人准备的幻梦。对于大多数像他一样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一个精致的、永恒的底层。

夜深人静时,躺在坚硬的铺位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默会盯着天花板上月光投下的、不断移动的模糊光斑,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当初不杀人的坚持,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当初没有给自己设下那条铁律,他或许早就在雇佣兵的世界里爬得更高,攒下更多的信用点,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和人脉。那样的话,他或许根本不需要买这个该死的教会名额,或许能有更有效的方式保护自己……

而现在呢?他把自己困在这个灰色的牢笼里,遵守着不杀人的规则,却眼睁睁看着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流血;他试图用“合法”的、教会内部的方式去寻求改变,却只换来更深的禁锢和更无力的挫败;他甚至连最基本的一点“帮助”都做不到,反而成了加害的帮凶。

在这里,不杀人,不染血,保持“洁净”……意义何在?是为了符合那个用钱就能绕过的教规吗?是为了维持一个用奉献金买来的、虚假的“清白”身份吗?

如果他拿起刀,回到那条血腥但直接的路上,是不是至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是不是至少,在面对但所受的伤害时,能有一些真正的、而不是徒劳的反击之力?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开始疯狂蔓延。他想起自己定制的那把哑光匕首,还藏在地堡的某个隐蔽处;想起黑市那些只要付钱就什么都敢干的亡命之徒;想起杀人时那种目标明确、反馈直接、生死立判的清晰感——远比在这教会里,面对无形的网、柔软的刀、缓慢的窒息,要痛快得多。

也有对他好的人。他记得有两个修士似乎曾给他辩解过,还试图和他说话。但是他明白,一旦回应,就会让这两个人也倒霉。

也许,他错了。也许这个看似洁净、秩序的世界,并不适合他这种从泥泞和血腥里爬出来的人。也许他唯一擅长的,唯一能依靠的,还是杀戮和交易。

可是……雪原上递来的药膏,垃圾场里平静的注视,纸条上工整的字迹,还有但那句“冷的人反而容易在冰窟里活久一点”……

这些又算什么呢?是错觉吗?是另一个更精巧的陷阱吗?

默不知道。他只知道,当初支撑他进入这里的念想,仅仅是“靠近那缕光,弄清楚但的谜题”,这简单的想法已经随着储藏室里但那失望痛苦的眼神和洇开的鲜血,一起破碎了。留在这里,除了继续这具行尸走肉般的灰色生活,忍受同僚的冷眼和内心的空洞,还有什么意义?

晋升是骗局。帮助是灾难。坚持是笑话。

那么,离开?回到地堡,拿起匕首,重新接取委托,回到那个用命换钱、用血铺路的世界?

这个选项在黑暗中散发着一种熟悉的、带有血腥味的诱惑力。

默翻了个身,将脸埋进粗糙的枕头里。月光移动,照亮了他半边脸颊,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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