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页)
最后,是关于货币的另一个发现。他偶尔会听到怀沙在谈生意,或者对着某个通讯器说话时,会提到一个词——“茉币”。从语境判断,这似乎是一种不同于信用点的货币。未偷偷观察过,有时候某些看起来更大桩、或者更隐秘的委托,交易双方会直接使用茉币来结算,而且提起这种货币时,那些人的语气会不自觉地带上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是更郑重,或者说,更有面子。
未猜测,这个茉币应该比信用点更值钱,或者更保值,可能是用于更大额交易,或者在某些更高层面的圈子内流通的硬通货。信用点是他这种底层挣扎者用来购买食物、支付呼吸税、勉强维系生存的血汗钱,而茉币,则属于另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他依旧拿着他的信用点,计算着如何用最少的硬币换取最多的热量,如何在下一次呼吸税到期前凑够数目。茉币的世界离他太远,就像教堂尖顶上那片被护罩扭曲的天空,看得见,却永远触碰不到,也与他每日在泥泞中的挣扎无关。
……
冰冷的现实如同擂台上对手沉重的拳头,一次次砸在未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却终究无法彻底湮灭那点可悲的清醒。他意识到,在这座名为加仑的城市,尤其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擂台,有些鸿沟,并非依靠忍耐和练习就能跨越。
他观察过,那些能轻易将他击倒的对手,身上或多或少都萦绕着某种非自然的能量波动——那是魔法的痕迹。或许只是最粗浅的力量增幅,或许是一瞬间的速度爆发,甚至可能是某种干扰感知的微弱伎俩。在这没有规则,或者说规则就是“没有规则”的擂台上,这一点点的优势,就足以形成碾压。未的身体,哪怕锻炼到极限,也只是凡胎□□,如何能与那些超自然的力量抗衡?他可以想办法弄点劣质的武器,一把铁皮短刀,一根嵌着钉子的木棍,但这改变不了本质。如果一直赢不了,就无法获得额外的奖金,仅靠基础的“出场费”,他永远无法攒下信用点。
怀沙确实罩着他,替他缴纳了呼吸税和这片区域的保护费,但这并非无偿。每一场擂台下来,未那微薄的收入都会被怀沙以各种名目扣除——保护费、管理费、场地损耗费、呼吸税预扣……林林总总,最后能落到未手里的,往往只剩下五个信用点左右。这五个信用点,通常只能换取一小袋提供基础热量的合成蛋白块。他需要这个,因为怀沙提供的食物仅仅能让他维持在不饿死的边缘,而擂台带来的伤痛,怀沙是从不管治疗的。他必须为自己预留一点购买最廉价止血粉或镇痛剂的可能性。所以,信用点在手中停留的时间,短暂得如同擂台上他短暂的“抵抗”。
他也曾尝试寻找其他出路。地下赌场?那里需要本钱,而他连一个信用点的赌资都掏不出,况且那里龙蛇混杂,陷阱远比机会多。违禁品交易?那需要门路和胆量,他这种毫无背景、连魔法都不会的返祖者,进去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下。唯一能进去的,只剩下那些灯光暖昧的场所了。在那里,他至少能作为商品被摆上货架,尽管大多数时候,无人问津。
偶尔有客人点他,也多半是带着一种猎奇的心态,想看看这个毫无能量波动、被称为“返祖崽子”的存在,与那些经过义体改造或拥有微弱魔法的同类有何不同。未并不将这些行为视为胁迫,在他的认知里,这只是一种交换,用身体去换取生存所需的资源,与在擂台上挨打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可能……更轻松一些?他曾模糊地记得,在博士的实验室里,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博士也会对他做类似的事情,那些事情似乎……并不总是伴随着痛苦,有时甚至会带来一些难以言喻的、生理上的反应。博士称之为“观察神经内分泌系统对特定刺激的非创伤性反馈”。
于是,未将一丝微弱的希望寄托于此。他想,如果运气好,遇到慷慨的客人,在交易过程中直接多给他一些信用点,避开场所的抽成再加上怀沙的名头,至少能保证他不会在这里被额外欺凌,或许他能多弄到一点钱。如果有客人愿意带他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只是暂时的,处境也可能比被直接卖到某个未知的黑矿或成为器官供体要好得多。那样,他或许就能获得第一笔真正的资金,哪怕少得可怜。
他知道这概率渺茫得如同中彩票。他的点单率低得可怜,来的客人也大多口味独特,并非为了尋常的慰藉。但他还是去了,抱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心。
然而,当他真正再次踏入那些场所,褪去衣物,将自己呈现在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带着某种施虐欲的目光下时,他很快发现了一个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在擂台上的时候,他固然没有尊严,但那痛苦是直接的、粗暴的,来自于外部的击打。他可以蜷缩起来,用麻木去包裹核心,将意识抽离。但在这里,他需要配合。他需要做出反应,需要发出声音,需要调动起那些早已枯萎的情感神经,去模拟出一种他根本感受不到的愉悦或投入。
这种感觉,比擂台要难捱得多。
他记得第一次带着生死之誓进去时,那本诡异的书似乎对某个客人的粗暴行为产生了反应,书页猛地合拢,夹伤了对方的手指,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麻烦。自那以后,未每次去这些地方,都会提前将那本猩红的书册锁在俱乐部储藏室的小柜子里。没有了书的干扰,他努力地、按照自己理解的“正确方式”去配合。
但是,没有用。
真的一点愉悦的感觉都不存在。
博士实验室里那些模糊的、关于非创伤性刺激的记忆,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虚假。此刻的感受,只有一种深沉的、黏腻的厌恶,一种灵魂被强行剥离□□、又被塞回一具空洞躯壳的钝痛。这不仅是□□的折磨,更是对精神更深层次的凌迟。他感觉自己每次踏入这里,就好像把某种东西给随手扔掉了。那东西,或许比擂台上流失的尊严,还要贵重一些。
奇怪的是,当他越是强迫自己投入,越是努力表现出那种扭曲的配合时,有些原本态度尚可的客人,反而会在离开时,偷偷地、迅速地将一小把信用点塞到他手里,眼神中带着一种未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别的什么。而那些一看就吝啬或充满恶意的客人,给的钱反而会更少,甚至试图赖账。
这种微妙的反馈让他困惑,但现实是,靠着那极少数的、偷偷塞过来的小费,他竟然真的零零碎碎地攒下了一点钱。不多,可能去两三次这种被他内心标记为R交易的地方,才能偷偷攒下相当于一次擂台收入的信用点——大概十几个。
一次R交易,场所明面上支付给他这个档次的“员工”的报酬大约是十个信用点。然后,场所或中介会抽走六成左右,最终落到未手里的,只有四个。这四个信用点,和他擂台收入结余的那五个一样,几乎立刻就要被用于补充体力或处理轻伤,根本无法积攒。
但是,那偷偷塞过来的二十个信用点,如果藏得好,就完全属于他自己了。这二十个信用点,像黑暗中偶尔闪烁的、冰冷而微弱的磷火,指引着一条更加屈辱、却可能有效的路径。未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他只知道,在擂台的死循环和R交易的精神凌迟之间,他被迫选择了后者,作为他攫取那渺茫希望的、唯一看似可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