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第5页)
“今日言家庄,是欧阳世家的边内事,明日公开亭,是素还真划下的新界线。”她收回手,目光落回谈无欲脸上,清澈见底,“墙垣会塌,界线会移。看墙怎么塌,线怎么移,比站在某一边,更有意思。”
庭院里的光线又暗了几分,西斜的日头将廊柱的影子拉成瘦长的鬼魅,攀附在染血的石板上。风不知何时又流动起来,带着晚春特有的、混杂泥土与残花的气息,卷过阿容袖口的竹叶纹,也拂动谈无欲垂落的银发。
谈无欲维持着那微向前倾的、带着审视的姿态,目光锁在阿容脸上,试图从那片过于平静的水面下,捕捞出一丝属于人的涟漪,算计、得意、试探,或至少是某种立场的倾向。
但他只看到一片清可见底的坦然,她甚至偏了偏头,那动作让她看起来有种不合时宜的纯真感,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场即将震动武林的摊牌,而是明日天气。
“而且,”她补充道,语气理所当然得像在陈述水往低处流,“素还真,他只有他一个人。”
“欧阳世家除了欧阳上智,还有许多人。”她用了一个奇怪的词,目光扫过庭院里那些沉默收尾的身影,静流君、沙人畏、荫尸人……“欧阳上智已经掌握了他身边几乎全部的人。素还真……他赢不了。”
这句话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谈无欲试图维持的、冷眼旁观的面具。
他猛地直起身,袖中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浮尘的玉柄硌在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她话语带来的震荡。
“赢不了?”谈无欲的声音冷了下去,像淬了冰的刀锋,“你便如此笃定?”
“不是笃定。”阿容纠正他,那神态认真得像在纠正一个算式的细节,“是观察后的结论。”
她微微侧身,望向庭院入口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重重屋宇,看到公开亭上即将发生的一切。
“素还真要掀开的,是欧阳世家隐藏的人脉与罪证。这是理与势的对抗。”
她转回目光,看向谈无欲,眼中没有任何炫耀或怜悯,只有平静的分析,“但欧阳上智早已将理的范畴,转化为力的布局。公开亭上,素还真能指证欧阳上智的过去,能揭示黑暗。可欧阳上智此刻掌握的,是当下武林近乎所有能动用的力,明面的威势,暗处的效忠,乃至……”
她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仍僵立在廊下的静流君。
“……人心的制御。”
“素还真的理,需要人心思变,需要众人觉醒,需要时间去发酵,去动摇力的根基。”
阿容轻轻摇头,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遗憾,“但欧阳上智不会给他时间。明日公开亭,素还真的理每揭晓一分,欧阳上智的力便会碾碎十分与之相关的可能。揭露者将成孤证,追随者将临深渊。”
“恐惧,往往比道理传播得更快,也更有效。”
他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倦怠,而是某种理念层面的寒意。他一生与素还真争胜,斗智斗力,恨其心狠,亦敬其执真。
但此刻,在这个绿衣少女平静的叙述中,他仿佛看到素还真那苦心孤诣的棋局,正被一种更宏大,更冰冷的规则无声地覆盖、吞噬。
“所以,”谈无欲的声音干涩,“你邀我去看,只是去看一场……注定失败的抗争?看素还真如何碰壁,如何被碾碎他的道理?”
阿容歪了歪头,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
“失败,成功,那是他们故事的结果。”她说,“但过程本身,很有趣。素还真的挣扎,欧阳上智的应对,人心在恐惧与道理间的摇摆……这些变化,比单纯的结果,蕴藏着更多的信息。”
她顿了顿,看向谈无欲,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暮色中竟映出一点微弱的光,像是好奇,又像是某种纯粹的探究。
“而且,你不是也想看吗?”
谈无欲呼吸一滞。
“看素还真能做到哪一步,看他如何应对这种近乎无解的局。看他……”阿容的声音轻缓下来,却字字清晰,“是否真的,能回生于绝境之中。”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谈无欲内心深处最复杂,最矛盾的那把锁。他憎恶素还真的心狠,却又不得不承认,那或许正是素还真能一次次于绝境中走出的原因。
他渴望胜过素还真,可若素还真真的在此等绝局中彻底败亡,被欧阳上智那种纯粹的力所碾碎……那是否也意味着,他们曾经争论、争斗、乃至共同信奉过的某些关于智慧的可能性,也将一同黯淡?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一个等待对手失误的竞争者,他被阿容轻描淡写地,拖入了这场观察的中心,被迫直面自己与素还真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共生与对抗。
暮色四合,言家庄内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驱不散庭院里弥漫的沉重。沙人畏等人已经将场面收拾得差不多,正屏息等待着,不敢打扰这边诡异的静默。
良久,谈无欲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嗤笑。他甩开浮尘,银发在渐起的晚风中微扬,重新挺直的背脊带上了一丝熟悉的,属于月才子的孤高与锐气,尽管那锐气之下,是刚刚被洞穿的波澜。
“好。”他看向阿容,目光复杂,“明日公开亭。谈某,便去看看这场有趣的戏。”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带着他特有的,讥诮般的锐利:
“也看看姑娘你,在这场戏外,又扮演着怎样的……观察者。”
阿容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并非微笑,更像是一种……确认。
“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她轻声说,然后转身,绿衣的身影融入渐深的庭院阴影,步履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动摇顶尖智者心绪的对话,只是拂过她衣角的一缕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