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6页)
阿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自省的意味,“我看清了素还真的重与择,也看清了你布局中那份冰冷的准。你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掌控这个混乱的世道。素还真想用他的重去担负,去引导;你想用你的智去拨弄,去收割。”
她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回欧阳上智脸上,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昏暗的巷口,竟似映着星月微光。
“但是先生,你教我的东西里,最危险的一条,你自己或许也未曾真正勘破,操纵人心者,终将被人心反噬。”
欧阳上智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你看透了素还真的偏差,可以利用它。但你也别忘了,素还真同样看透了你的欲——你对欧阳世家霸业的执着,你对掌控一切的渴求,你对天下第一智这个名号之下,那份不容动摇的权威的维护。这也是你的偏差,你的重量,你的……支点。”
阿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字字千钧:
“二十七年前,他能在你布下的局中,找到那一点人性的缝隙,找到了幕后的欧阳世家。那么现在,当你再次试图拨动他心中那杆秤时,你又如何能确定,他不会也从你的布局里,找到你那份执着的裂缝,用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将整盘棋掀翻?”
“智者相争,争到最后,往往不再是计谋的高下,而是谁更能承受那份取舍带来的痛苦,谁的执着下面,还留有一丝未曾泯灭的,属于人的温度,素还真有他的苍生大义作为痛苦的锚点,你呢,先生?”
她最后的问题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欧阳上智周身那层无形的,名为绝对掌控的气场。
“你的锚点,除了欧阳世家和你自己,还有什么?”
巷子里久久无声,只有夜风穿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欧阳上智站在那里,如同化成了另一尊石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所有的算计、深沉、从容,都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沉寂。
阿容的话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是平静的剖析,却比任何激烈的质问都更直达核心。
他毕生信奉的,是智慧的力量,是计算的精准,是利用人性弱点达成目标的高效,他教给阿容的,也是如此。
他从未想过,或者说,刻意忽略了那个终极的问题:当智慧本身成为唯一的执念,当计算囊括了一切情感,当人心彻底沦为工具……驾驭这一切的自己,又还剩什么?又依靠什么,来确保自己不会在这冰冷的逻辑漩涡中,迷失最后的方向?
素还真有他的重,那欧阳上智的重呢?仅仅是欧阳世家这个符号吗?还是胜利本身?
良久,欧阳上智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他眼中的空洞慢慢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不是挫败,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锐利的清醒,以及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疲惫。
“阿容,”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你比我想象的,走得更远。”
这不是夸奖,而是确认。确认她不仅学会了他的术,更隐约触及了,甚至开始质疑和超越那术背后的道。
阿容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个评价,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我只是个观察者,一个……不想让自己也变成棋子的学徒。”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独特的疏离与坚定:
“我娘教我,好好活着。活着,不是算计一切,也不是背负一切。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心去感受,而不是只用脑子去衡量。你们的路,太累了,也太冷了。我学你们的看,是为了不被人轻易当作棋子摆布;但我不会完全走你们的路,因为那条路的尽头……”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条路的尽头,或许是至高无上的权柄与智慧,但也很可能,是永恒的孤独与内心的荒芜,如同素还真在一次次取舍中磨损的温情,如同欧阳上智在无尽算计中可能逐渐干涸的人性。
欧阳上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没有了先生的考校,没有了智者的深沉,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复杂的凝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由他一手教导,却又完全脱离了他预设轨迹的作品。
“也好。”最终,他吐出两个字,听不出是释然还是别的什么。“天色不早,你回去吧。夜月该饿了。”
他恢复了往常的语气,仿佛刚才那番触及灵魂的对话从未发生。
阿容也没有再多言,只是再次颔首,轻声应道:“嗯。”
她转身,素白的身影融入街道渐次亮起的稀疏灯火中,肩上的夜月回过头,金色的眸子最后瞥了一眼依旧伫立在巷口阴影中的欧阳上智,随即转回,专注地看向前方主人的侧脸。
欧阳上智独立良久,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才缓缓抬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口中极低地喃喃自语,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瞬间便被夜风吹散:
“棋子……棋手……呵,这江湖,谁又真能超然局外?”
风卷起他深色的衣袍,猎猎作响,远处,隐约传来秦假仙挖到东西后狂喜的怪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而更远的翠环山上,一盏孤灯亮起,素还真坐于案前,面前摊开的棋谱上,一枚黑子,正静静压在燕林之位,他的目光,却仿佛透过了纸张,看向了未知的、暗流汹涌的远方。
夜色,正浓。棋局,未终。人心,是这盘棋上,最变幻莫测,也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