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忠守陵门(第10页)
周围的军民也都垂下头,没人敢出声。
先前死难的将士乡亲都算死而无憾,唯独这少年的死令人扼腕痛惜。
当田子兴闻讯从文武方门赶来时,周瑛已停止哭喊,静静跪在地上,用从自己衫摆撕下来的布片一丝不苟替宗保擦脸。
她的动作极为轻柔,仿佛弟弟只是睡着了,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她认出宗保身上那件宽大的粗麻短衫是忠伯的,用腰带草草系着,不伦不类。
这小子是怎么回到南京,又是怎么想到来孝陵的呢?
她不敢深思,对照自身经历,那一定是段比西天取经还艰险坎坷的旅程。小小年纪的他从那么多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爪牙下逃脱,最终还是命丧在这块他熟悉的土地上。
方才他在神道上用弹弓袭击敌人时,移动那么准确灵活,那是因为他自幼就在这里玩耍啊,熟悉每一座石像,才能游刃有余穿梭其间。
她看到宗保至死捏在手里的弹弓,这是他新作的,不久前他还用它和马世奇打鸟嬉戏,当时两个孩子一定没想到,短短数日后他们就一个沉尸水底,一个长眠孝陵。
周瑛替宗保理了理衣襟,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肌肤,那句“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突然像裹满剧毒的刀子狠狠扎进她心口。
她想起过去的南京城多么繁华安乐。
十里秦淮,百万人家,画舫凌波,华宅傍水。
夫子庙一带牌坊下的摊贩鳞次栉比,卖糖画的艺人手腕翻转,便浇出龙、凤、生肖,引得孩童们围观争购。
吹糖人的师傅捏出的小猪、小兔,晶莹剔透,咬一口甜到心里。
路边的小吃摊香气扑鼻,鲜醇的鸭血粉丝汤、咸香的盐水鸭、甜糯的梅花糕,还有刚出锅的葱油饼,酥脆掉渣,回味无穷。
书坊里摆满了雕版印刷的典籍、话本、诗集,文人墨客三三两两聚在架前,翻看着新刻的《牡丹亭》,争论着柳梦梅与杜丽娘的奇缘。
聚宝门内车水马龙,驼队运载来自西域、南洋的香料、珍宝,从城门缓缓驶入。
漕运码头的船只密密麻麻,装满了苏杭的丝绸、松江的棉布、景德镇的瓷器,还有从江南各县运来的粮食、茶叶。搬运工们喊着号子,将货物卸上岸,堆成一座座小山。
………………
宗保就在这安逸富庶的都城里长大,跟长辈们看戏、听曲、逛庙会。观花灯、买玩具,挑几本新出的全相刻本,或者看杂耍、听说书,吃一碗甜蜜蜜的桂花糖芋苗。
平日里在庭院、街巷中追逐阳光、蝴蝶和蜻蜓。和伙伴们玩投壶、斗蟋蟀、捉迷藏,躲在假山后、花丛中,笑声惊飞枝头的雀鸟……
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读书不用功被何先生用戒尺打手心。
那时的孝陵没被血光污染,是庄严肃穆的皇家陵寝。
神道两旁的石象生静静伫立,松涛阵阵,香火鼎盛。
每逢清明、冬至,百姓们会来陵前祭拜,带着祭品,沿着神道缓缓前行。石象生上覆着光影树影,祥和肃穆,空气中满是松柏与香烟的味道。
宗保喜欢在神道上奔跑,爬上松枝眺望远方,用弹弓打林子里的鸟儿。那时的他,眼里没有腥风血雨,只看到太平岁月里的无忧无虑。
可如今画舫成了逃难的船只,书坊沦为焚烧典籍的火场,商铺变成清军的营房,孝陵的神道堆满尸骸,血漫苍苔。
那些曾经的繁华,宛若一场易碎的梦,醒后只余满地残骸、锥心之痛。
周瑛多想再回到过去的岁月,终生做一名寻常女子,守着弟弟,守着家人,在秦淮河畔听一曲清唱,在夫子庙前买一块糖糕,可这乱世,终究将所有的美好都烧成了灰烬。
若早知道国破家亡会是这般苦景,百姓为守衣冠投河而死,乡勇为护家园身首异处,连懵懂孩童都要扛起“忠烈”的重担,付出生命的代价。
那些当年在朝堂上争权夺利的官员,那些为了几两银子囤积居奇的商户,那些对国事漠不关心、只图眼前安稳的百姓,还会那般麻木吗?
她想起父亲日常的叹息:“大明若亡,非亡于清军,亡于人心涣散。”
眼下她透彻地理解了那份无奈,若每个人都肯少一分私利,多一分担当;若官员不贪腐、将士不怯战、百姓不旁观,大明何至于落到今日田地?何至于让那么人多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泪雨再次倾盆,不只是为弟弟的死,更是为这破碎的山河,为那些本可防微杜渐,却甘于因循苟且而招致的悲剧,为那些直到家国沦丧才幡然醒悟,却早已无力回天的世人。
她捏紧了宗保的弹弓,木棍硌得掌心发疼。这痛法,她到死都要牢记,记着乱世的残酷,记着人不能麻木,记着若不能守得国泰民安,世代辈出的忠烈也只能是史书里寥寥数语,徒留无尽悲凉。
冰雹砸落的声响渐歇,取而代之的是豆大的雨珠。雨势迅猛仿若银河倒灌,神道上淌起瀑布溪流,冲刷血污与碎石奔涌而下,好似一条浑浊的血河在石象生间穿行。
棂星门内,田子兴趔趄着扑到宗保尸身前。这位戎马一生、见惯生死的老将,此刻失魂落魄,从不轻弹的男儿成串坠落,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