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火照残世(第6页)
“…………”
“还有江浦老家的祖坟,我只去过两次,早记不清方位,宗保就更糊涂了。您要是不在了,往后谁带我们去祭祖?”
女儿近乎哀求的提醒犹如连绵暴雨冲击着周世楠的心田,激起一滩滩泥泞。他嘴角的肌肉绷得像两块铁疙瘩,迅速转动轮椅回去睡房,不理会周瑛连声的呼唤。
他残疾后家里的门槛上都安装了木板定制的斜坡,方便轮椅进出。此时慌乱,轮子卡在木板接缝处,迟迟不能动弹。
周瑛看在眼里,赌气不管,父亲装聋子,她便装瞎子。
周世楠心知女儿在报复,也不寻求帮助,急躁地依靠蛮力冲撞,很快挣得满头大汗。
轮椅和木板受气包似的咯吱咯咯吱喊冤,周瑛听见父亲狼狈愤恨地喘气叫骂,眼眶和心脏都火辣辣的疼,更感觉在被一把钝刀子无情地刮弄神经。
父女俩比拼着倔强,树上蝉鸣变得狷亢,似在助威。
周瑛到底忍不住先认输了,气冲冲上去,用力移出被困的轮椅,将父亲推过门槛,再以近乎粗暴的姿态轰然关闭房门。
门后静了片刻,接着轮轴咯吱轻响,父亲无声地往房里去了。
周瑛紧咬下唇,不让呜咽溢出。
云雾漫过上空,月亮被遮住了,本来就只有那么一点弯钩似的月牙,也彻底看不见了。
但月亮有耐心,等那片赶路的云过去,又弯眉笑眼地出来,唤醒在屋檐下呆立的少女。
周瑛抹去风干的泪痕,重回灯下专心缝衣,人活一天,该干的事还得认真干。
远处更鼓奏响,她钉完最后一颗纽扣,收拾东西举灯回屋,在东侧小天井里遇见正在解手的弟弟。
“以后起夜用夜壶,家里人少,仔细出来遇上贼。”
她嘱咐完,领宗保去闺房,让他试穿新衣。
宗保期待已久,兴高采烈穿上,。
这豆绿色直裰花纹暗浮,柔滑软糯,尺寸不大不小正合适,做工一等一的精细。这让他对姐姐更添了自豪,姐姐的刀法举重若轻,女红缝纫也不压那些声名在外的针娘。
“这料子比花罗轻软,穿起来也凉快。”
“这是正宗的刻云绡,我攒了好几年舍不得用,便宜你小子了。”
周瑛为弟弟整理衣衫,含笑教导:“你要好好练武,更要用功读书,将来重振周家的声望。”
宗保嘻嘻举起右手发誓:“姐姐放心,我定会发奋图强,以后做岳爷爷、文丞相那样的大英雄!”
周瑛抢白:“岳武穆倒罢了,可别学文天祥。”
宗保不解。
她正经提点:“文天祥固然可敬,但大宋江山难道只靠他一人之忠就能延续?宋朝皇帝都投降了,他还为了面子死守。过去那么多朝代,也没见哪一朝亡了,天下人就全死光的。在寻常人而言,谁做皇帝都一样,我们只要能安安稳稳活着就够了。”
听老人们说,元朝时江南一带“轻徭薄赋、因俗而治”,百姓过得并不坏。许多宋朝臣子投降后照旧做官,只是朝廷从姓“宋”,改成了姓“元”。
她估摸满人和蒙古人是盟友,行事做派大约相近,真到了改朝换代那一天,不如顺应时势,何必为不值钱的名节赔上性命?
宗保的黑眼珠霎时溅出火星子,稚气面庞扭曲了。
“你胡说!文丞相是最有骨气的忠臣!谁污蔑他谁就是奸贼!”
弟弟前所未有的反叛令周瑛一时无措,愣了愣,厉色责问:“你在冲谁撒野!?”
宗保退后一步,三尸暴跳:“谁让你污蔑忠臣?我们家没你这样的奸贼!”
他连扯带扒脱下新衣,使劲摔还她,扭头跑了。
周瑛追到门口,气得浑身发抖。她一心为着这个家,顾惜每一个人,结果到头来谁都辜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