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情景和声音将游走者招至一起(第2页)
被托马芯从沉睡中摇起来的女仆匆忙穿好衣服,生起火来,另一个用人则留在屋子后边安然打鼾。失去知觉的尤苔莎、克莱姆、韦狄的人体于是抬进去放在地毯上,把他们的脚冲着火,然后立即采用能够想到的各种救护办法,同时马夫去找医生。但是似乎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留在两个体内了。此时的托马芯,那悲痛的麻木片刻间被发狂般的行动推开,把一瓶鹿角精徒然在另外两个那里试过以后,又放到了克莱姆的鼻孔下去熏。他叹了一口气。
“他活啦!”她叫起来。
他很快明显地呼吸起来。她一次又一次用同样的办法试图使她的丈夫苏醒;但是韦狄却没有表示叹息。有太多的理由认为他和尤苔莎两个都永远地超出了刺激性香气抵达的限界。他们的努力没有放松,直至医生来到。然后,一个一个地,没有知觉的三个人被抬到楼上,放到暖热的**,维恩一会儿感到他自己解脱了进一步护理的任务,于是走到门口,他还几乎不能够认清落到这个他倾注了如此巨大关心的家庭的奇怪灾难。托马芯肯定要被这突如其来势不可挡的事件压垮。现在已没有坚定的、明白事理的约布赖特太太在世支撑这温柔的女孩子度过这严峻的考验了;而且,无论一个不动感情的旁观者会怎样揣测她失去韦狄这样的丈夫,毫无疑问目前她是被这打击弄得精神错乱、惊恐不已了。至于他本人,也没有特权走近她安慰她,他看不到在这个屋子里再等候下去的理由,他待在这里只是一个陌生人。
他穿过荒原回到他的篷车。炉火还没有熄灭,一切都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维恩现在想到了他自己的衣服,它们已经被水湿透,像铅一样的重了。他换下它们,把它们展在炉火前,然后躺下睡觉。但是当他清晰逼真地想象着他们在他离开的那所房子里**忙乱的时候,他被刺激得越发不能在这里安静下来了;而且,他责备着自己的离开;于是穿上另一套衣服,锁上门,又匆匆忙忙地去往酒店。他走进厨房的时候雨一直暴虐地下着。灿明炽旺的火从炉膛里闪射光亮,两个女人在跟前忙碌着,其中一个是奥雷·道顿。
“哎,现在怎么样了?”维恩悄声说。
“约布赖特先生好些了;可是约布赖特太太和韦狄先生已经死了,冷冰冰的了。医生说他们从水里救出来之前就完全过去了。”
“唉!我把他们拖上来的时候就这么想过。韦狄太太呢?”
“她算是不错了。医生叫用毯子裹起她来,因为她几乎像他们落在河里的一样湿,可怜的孩子。你似乎也不太干哪,红土贩子。”
“哦,不太湿。我换过衣服了。这只是我又从雨里走过来有一点湿气。”
“站到火旁边吧。太太说不管你想要什么拿就是了,听说你走了的时候她很难过。”
维恩走近壁炉,出神地看着火焰。他绑腿上冒的汽跟烟雾一起升上了烟囱,而他想的是楼上的人。两个是尸体,一个差一点没能逃出死亡之口,另外一个病了而且成了寡妇。上一次他在这壁炉旁逗留不去的时刻抽彩正在进行,那时候韦狄活着,蛮好的;托马芯在隔壁房间里饶有活力笑吟吟的;约布赖特和尤苔莎刚刚成为夫妻,约布赖特太太住在布鲁姆斯-恩德。那时候看上去好像至少未来二十年事态状况会一切良好。可是,属于这整个圈子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处境没有实质性变化。
正当他沉思默想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下来了。那是保姆,她手里拿着一团卷起来的湿纸。这女人是那么全神贯注地忙她的事以致她几乎没有看到维恩。她从碗橱里拿出几根细绳儿,把细绳儿横过壁炉系紧,把每根线头都系到柴架上,为了这个意图先把柴架往前拉了拉,然后,把湿纸卷展开,开始一张一张用别针别到细绳儿上,就像在绳子上晾衣服的样子。
“这是什么?”维恩说。
“可怜的主人的钞票。”她应道,“他们给他脱衣服时在他的口袋里发现的。”
“那他是打算暂时不再回来了?”维恩说。
“那我们永远不能知道了。”她说。
维恩是很不愿意离开的,因为世上引他关心的一切就处在这屋顶之下。既然在这所屋子里的人那个晚上没有人会睡下,除了那两个永远睡去的人,他就没有理由不留下。因此他退到他过去经常坐的壁炉的凹角里坐下,他在那里延留着,看着那两排钞票在烟囱气流中前后摆动散发着水汽,直到它们由湿软完全变为又干又脆。然后那女人来把它们从别针上解下,接着,叠到一起,一把拿上楼去。一会儿医生带着一个无能为力之人的神情出现在楼上,随之,戴上手套,走出了屋子,他的马踏在路上的嘚嘚声很快消失了。
大约四点钟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是查利,他被维尔舰长派来询问有没有听到尤苔莎的消息。开门让他进来的女仆看着他的脸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把他领到维恩坐的地方对红土贩子说:“请你告诉他好吗?”
维恩述说了。查利只发出了一个微弱的、模糊不清的声音。他完全静止不动地站在那里,后来突然**般迸发出一声:“我能再看看她吗?”
“我敢说你可以看看她。”迪格利严肃地说,“不过你最好是不是赶快跑去告诉维尔老舰长?”
“是,是。我只不过想再见她一回。”
“你可以去。”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说。吃惊地转回头去他们看到了暗淡的灯光里一个消瘦的、苍白的、几乎是鬼怪般的人形,裹了床毯子,看上去像从坟墓里出来的拉撒路。
那是约布赖特。维恩和查利都没有说话,克莱姆接着说:“你可以看看她。天亮以后有足够的时间去告诉老舰长。你也想去看看她——对不对,迪格利?她现在显得非常美丽。”
维恩站起来表示同意,他和查利跟着克莱姆直至楼梯脚下,在那里脱掉靴子,查利同样照做了。他们跟着克莱姆上楼到了楼梯平台上,一根蜡烛在那里点着,约布赖特把它拿在手里,用它引路进了隔壁房间。他在这里走到床边。他把被单向后叠起。
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尤苔莎,她,虽然定定地躺在那里处于死亡之中,却使她活着的所有阶段黯然失色。苍白不能包括她面色的全部品质,那似乎比白更甚,它几乎是亮。她精细雕琢的嘴的表情是怡悦的,仿佛一种尊贵意识刚刚迫使她停止了说话。永久的僵硬在炽情与屈从之间的短暂过渡中攫住了它。她的黑发现在比他们两个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蓬松,像一片丛林围绕着她的额头。她容貌的这种庄严对于一个在乡下住处的居住者来说曾经几乎是太过明显了,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艺术的恰当背景。
没有人说话,直到最终克莱姆盖上她,转到旁边。“现在到这边来。”他说。
他们来到同一房间的一个壁龛前边,在那里,一铺小**,躺着另一具人体——韦狄。他的脸比尤苔莎的脸看上去少有安宁,但是同样灿亮的青春活力满布其上,最少同情心的观看者现在看到他也会觉得他生来本是为了比这个要好的命运。他刚才为了生命而挣扎的痕迹留在他的指尖上,他垂死努力要抓住护岸墙指尖磨损抓破了。
约布赖特的态度很平静,他再次出现以后很少吐露只言片语,以致维恩料想他是听从命运了。只是他们离开房间以后站到楼梯平台上时他的真实心境才显而易见了。在这里,他带着狂野反常的笑容,朝尤苔莎躺的房间低着头,说:“她是我今年害死的第二个女人。我母亲的死我是重大原因;她的死我是首要原因。”
“怎么回事?”维恩说。
“我对她说了极残忍的话,她便离开了我的家。我没有请她回来,等到去请她已经太晚了。其实应该淹死的是我自己。假如河水把我淹死了把她托起来,那将是对活人的慈悲。可是我没有死。应该活下去的人死了躺在那里;而我在这里活着。”
“可是你也不能那样让你自己承担些罪过。”维恩说,“你可以同样说父母是孩子成了杀人犯的原因,因为没有父母孩子绝不会出生。”
“是的,维恩,这话千真万确;但是你不知道全部情况。假如能使得上帝中意致我一死,那对所有的人都是好事。但是我正习惯于我生存的恐怖了。人们说一个人经过了与苦难的长久相识,他嘲笑苦难的时刻就来到了。谅必我的那时刻很快就会到来!”
“你的目标总是好的,”维恩说,“你为什么要说这样无所顾忌的话?”
“不,这些话不是无所顾忌。它们只是毫无希望;而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人或者法律能为我所做的事来惩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