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她出去抵抗抑郁(第2页)
“你愿跟我跳吗?”
“这对我是一个重大的变化,但那会不会看上去很奇怪?”
“亲戚在一起跳舞有什么奇怪的?”
“啊——对,亲戚。也许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如果你不愿被人认出来,就把面纱放下来。不过在这月光下没有多少被认出来的危险,好多陌生人在这里。”
她照他的建议做了。这动作也是她接受他的意图的默认。
韦狄把胳膊伸给她,带她下到人圈外边,走向跳舞场下端,从那里加入进去。两分钟之后他们就舞步旋转着开始向顶端移动了。直到他们到达了中途为止,尤苔莎不止一次地希望她没有屈从他的请求就好了;从中场移向顶端时她又觉得,既然她出来寻找欢乐,她现在做的只是获得欢乐的自然的事情。完全进入了为他们展开的作为顶端舞伴的新位置不停地滑动旋转着,尤苔莎的脉搏开始加快跳动了,不再顾得多想。
穿过二十五对舞伴,他们令人眼花缭乱地一路旋去,一种新的活力加入了她的形体。夜晚暗淡的光线给予了经验一种魔力。光亮有一种确凿的光度和色调趋向于打乱感官的平衡,危险地促发比较温柔的情绪;又加之运动,驱使着情感走向繁茂恣肆,而理智变得昏昏欲睡,在相反的比例中失察。那么现在由月轮落到这两个人身上的就是这种光亮。所有跳舞的姑娘都感觉到了这种征候,而尤苔莎感觉尤甚。青草在他们的脚下踩没了,被踩硬的地面,朝着斜射的月光看去,像磨光的桌子闪闪发亮。空气变得十分宁寂,载着奏乐人的大车上方紧贴着旗杆的旗子以及演奏者,背衬着夜空只现出了轮廓;只有长号、蛇形大号和法国小号圆圆的吹口像巨大的眼睛在他们的身影里时而闪露出来。姑娘们漂亮的衣服失去了白天里色彩的微妙,只显出了或多或少薄雾蒙蒙的白色。尤苔莎靠在韦狄的胳膊上飘悠摇摆一圈圈旋转,她的脸着迷销魂如雕像一般;她的灵魂离开并且忘记了她的面貌,只留下了空无和静寂,当感情离开了它们的寄存区域时总是这样。
她是多么靠近韦狄!想到这使人惊惧。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而他,当然,也能感觉到她的。她待他曾经多么恶劣!然而,他们在这里合着拍子跳舞。跳舞的魅力令她感到惊讶。一条明晰的界线像一道可以触知的栅栏,把她在这舞动迷宫之内的感受和没有跳舞的感受截然分开了。她开始跳舞,好像环境大气的改变;在外边时,与现在的热带感觉相比她是浸泡在北极的寒冷中。脱离开新近生活忧烦的日子,她加入跳舞就好像一个人在树林里走了一夜路之后进入了一个辉煌灿明的房间。单单韦狄本人只是一个煽动;韦狄再加上跳舞,加上月光,又加上私密,就开始成为一种欣悦了。在这甜蜜的复合混化的感情中,是他的个性提供了较大的部分,还是跳舞和场景在其中占了更大的比重,是尤苔莎本身全然模糊不清的一个精微要点。
人们开始说“他们是谁?”了,但没有惹人厌恶去询问。要是尤苔莎在平常的日子和另外一些姑娘夹杂走在一起那情况是大不一样的;在这里她没有被过多审视的不便,因为所有姑娘在这个场合全都装饰得极其鲜亮明丽、雍容优雅。好像行星水星被夕阳的光辉围绕着,她那永久的光彩在这种情境暂时的辉煌中没有引起过多注意就过去了。
至于韦狄,他的感情是易于猜测的。障碍本是使他的爱情成熟的太阳,此刻他正处于一种剧烈痛苦的迷狂中。把别的男人经年拥有的女人拥入怀中五分钟,在所有男人中他是最能够赏识的。他早已开始思慕尤苔莎了。的确,可以断言他和托马芯在结婚登记簿上签字是他的心回到它最初位置的一个自然的信号,尤苔莎结婚额外的复杂是促使那种回归带有强制性的一个添加的要求。
这样,由于不同的原因,对于别人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活动,对于这两人却是驾驭旋风了。跳舞终于好像向他们心中存有的无论什么社会秩序观念发起了不可抵御的进攻,驱使他们回到现在已经倍加不正当的老路上去。他们旋着转着连续不断地跳了三场舞;然后,由于不停地运动感到疲累了,尤苔莎退出了她已经逗留了太长时间的圈子。韦狄带她到了几码远外的长满绿草的土墩上,她在那里坐下来,她的舞伴站在她旁边。从他邀请她开始跳舞直到现在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
“又跳舞又走路累着你了吧?”他温柔地说。
“不,不太累。”
“真是奇怪,我们竟然唯独在这里相遇,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以后。”
“我们没有见面是因为我们不试图见面,我猜。”
“对。不过这过程是你开始的——你违反了诺言。”
“正当现在这个时候谈那个简直没有价值。从那以后我们各自结起了别的纽带——你我恰好一样。”
“听说你丈夫病了我很难过。”
“他没有病——只是没有工作能力了。”
“对,那是我所指的意思。我真诚地同情你身陷困境。命运之神对你太残酷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听说他选择做砍荆棘的职业啦?”她用低低的哀伤的声音说。
“有人向我提起过。”韦狄犹豫地回答,“可是我简直不相信。”
“是真的,我作为一个砍荆棘人的妻子你怎么看我?”
“跟以往一样看你,尤苔莎。那种事不能贬低你。你使你丈夫的职业变得崇高了。”
“我希望能感觉到那个。”
“约布赖特先生有好转的可能性吗?”
“他认为有那个可能,可我怀疑。”
“听说他租了一所农屋我十分惊讶。跟别人一样,我以为,你嫁给他以后他会带你去巴黎的家。‘多么快乐、光明的前景在她的前头!’我曾经这么想。他能够,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假如他的视力能恢复?”
注意到她没有回答,他更为仔细地凝视着她。她几乎是在哭泣着。永远享受不到的未来的影像,复生的辛酸,苦痛的失望感,由韦狄的话唤起的邻居们悬而暂止的耻笑画面,这一切使高傲的尤苔莎难以保持镇定。
看到她的沉默不安,韦狄几乎不能控制他自己太过激的感情了。但是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尤苔莎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不打算自己走回家去?”他问。
“哦,打算。”尤苔莎说,“在这荒原上什么会伤害我?我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