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旧时戏剧的第一幕(第4页)
对于生活她还是有一种独特的洞识,考虑到她毕竟没有与生活绞缠过。倒有这样的人,他们对所批评的事物并没有清楚的认知,而对那些事物之间的关系又有清楚的看法。布莱克洛克,生来失明的诗人,能够精确地描写视觉物体;桑德森教授,也是双目失明,赋予了色彩卓越的讲授,教给了别人拥有而他却没有的一些概念的原理。在社会领域中这些天赋异禀的人大都是女性;她们能观察她们从未见过的世界,评估她们仅仅听说过的力量。我们称之为直觉。
对于约布赖特太太来说这伟大的世界是什么?群体大众那些人的趋向可以看得出来。然而那并非其本质。社会被她远距离看到了;她看他们正如我们观看萨拉厄特、范·阿尔斯卢特以及那一流派铺满画布的蜂拥的人群——浩瀚的人海堆集,拥挤推撞,蜿蜒涡漩,朝着限定的方向行进,然而由于画面包含的内容过于浩繁,那些面目却难以分辨出来。
人们可以看得出来,在业已过去的范围内,她的生活在其思考的一面是极其完满的。她天性的哲学,以及环境对它的限制,几乎就写在她的动作中。它们具有威严崇高的基础,虽然它们并非本质的威严崇高;它们具有自信果断的根基,然而它们并非自信果断。她从前有弹性的轻快脚步由于岁月已然变得迟滞沉重了,同时她生命天然的壮丽也被贫困阻碍了全盛期的花繁叶茂。
在克莱姆命运的塑形中接下来轻微的笔触发生在几天之后。荒原上一个古冢挖开了,约布赖特参与了作业,抛开他的学习淹留了几个小时。下午克瑞斯汀从同一个方向的旅程中回来,约布赖特太太询问他。
“他们挖了一个洞,发现了一些像花盆一样的东西翻过来了,约布赖特太太。里面存放的是真的骨头。他们拿到人住的房子里去了;可是他们愿住的地方我可不愿去睡觉。谁都知道死人会回来要他们的东西。约布赖特先生拿到了一罐骨头,要带回家里来——真正的骷髅——不过有人叫他别那样。你听听就放心了,他想了想,就送掉了,连罐子带骨头。上帝保佑你,约布赖特太太,想一想夜里刮的那风吧。”
“送掉了?”
“对,给了维尔小姐。她对这种教堂墓地里的器具好像有一种吃人的人那种口味。”
“维尔小姐也去那里啦?”
“啊,我相信她是在那里。”
克莱姆回到家里的时候,也就是一会儿之后。他的母亲用一种好奇的语气说:“那个土瓮你本打算送给我的,你又送走了。”
约布赖特没有回答。她的感情涌动太明显了,她的儿子没有承认。
这一年最初的几个星期过去了。约布赖特当然在家里学习,不过他也常常到外边散步,他散步的方向总是朝着迷雾岗与雨冢之间一条线的某一地点。
三月到了,荒原显露出它由冬天的昏睡中苏醒过来最初的微弱迹象。这种苏醒几乎像猫的暗行一样隐秘。尤苔莎住宅旁边土堤外的水塘,对于一个来回走动弄出了声音的观察者,看上去似乎像以往一样死寂孤凉,静静地看一会儿就会逐渐地透露出强烈的生机勃发的状态。一个羞怯的动物世界已经为了这个季节而复生。小蝌蚪和水蜥从水里冒出气泡,在水下游逐;蟾蜍像小鸭子一样叫出声音,三三两两地爬到塘边;头顶上,野蜂在越来越强的阳光中到处飞来飞去,它们发出的嗡嗡声来而复去像铜锣的声音。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约布赖特从那个特殊的水塘边下到了布鲁姆斯-恩德山谷,在塘边他和另一个人十分沉静地站了很长时间,足以听到自然界所有生命复生的弱小**;然而他没有听见。他下山的时候走得很快,步态轻捷。走进他母亲房屋前他停下来,歇了口气。从窗口向外射出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可见他脸色发红眼睛闪亮。像一枚图章打在他唇上逗留不去的是什么东西却没有显示出来。这印记留在眼前是如此真切,致使他几乎不敢进屋,因为仿佛是他的母亲会问:“你嘴上那么鲜艳夺目的红点是什么东西?”
但是他随后很快进屋了。茶点已经备好了,他在他母亲的对面坐下来。她没说多少话;而就他说来,刚刚在山上做的事情和说的一些话也阻止他开始随意的闲谈。他母亲沉默寡言不无不祥的预兆,可是他看来好像并不在意。他明白她为什么说得这么少,但是他不能消除她对他这种姿态的原因。这种半沉默地坐着对他们来说现在并不是罕见的。终于约布赖特作了一个打算触透整个事情根源的开始。
“我们像这样坐着吃饭几乎不说一句话已经有五天了。这有什么用呢,妈妈?”
“没有什么用处。”她说,语气中充满了情绪,“可反而有一个十足的理由。”
“等你知道了全部情况就没有理由了。我一直等着谈谈这事,我很高兴这个话题开始了。那理由,当然,是尤苔莎·维尔。好吧,我承认最近见她了,而且见过她好多次。”
“不错,不错;我也知道那相当于什么。它让我烦乱,克莱姆。你是在这里荒废你的生命,而且这只是为了她的缘故。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女人,你完全不会揣着那个教书的计划。”
克莱姆定定地盯着他的母亲。“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说。
“这个,我知道你是看见她之前就决定尝试那个计划了;但是那终归只是打算。说说倒很好,可真正去实施就可笑了。我满以为在两个月期间你就会看到这种自我牺牲的愚蠢,到那时候就该再回巴黎去做生意或者干别的事了。我能够理解你反对珠宝生意的理由——我真的认为对于像你这样一个男人的生活那也许是不适当的,虽然它或许能使你成为百万富翁。可是现在我看到你是怎样错看了这个姑娘,我怀疑你在别的事情上会不会正确。”
“我怎么错看了她?”
“她是懒惰的,总感到不满的。但那还不是问题的全部。设想着她是你能够找到的好女人,但她根本不是,你为什么目前就想把你和什么人联结到一起?”
“喔,那有实际的理由。”克莱姆开始了,接着又感觉到了反对他的陈述的论点具有压倒性力量,几乎中断了陈说,“假如我要办学校,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做我的助手是非常宝贵的。”
“什么?你真的打算娶她?”
“现在挑明那个显然还不成熟。不过想一想那样做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好处也在情理之中。她——”
“不要想象她会有多少钱。她连四分之一便士都没有。”
“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以在寄宿学校里做一个好女舍监。我坦白地承认我把我的意图修正了一点儿,为了遵从你;那应该让你满意了。我不再坚持我的打算,亲口去给最低的班级基础教育了。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可以为农家子弟建一所很好的私立学校,不必停课我也可以设法通过考试。通过这种方法,同时通过像她那样一位妻子的协助——”
“呀,克莱姆——”
“我将最终,我希望,成为这个郡最好的学校的一个校长。”
约布赖特带着炽热的感情清晰明确地吐出了“她”这个字,在跟母亲的谈话中,是荒唐轻率不得体的。四海之内,在这样的境况中,看到儿子对新的女人不合时宜地流露感情,几乎没有一个母亲的心能忍住恼火。
“你是瞎了眼啦,克莱姆!”她情绪激烈地说,“你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你的坏日子。你的计划只是空中楼阁,建筑在证明那抓住你的傻念头有理的意图上,从而来安慰你处在荒谬情境中的良心。”
“妈妈,那不是真的。”他坚定地回应。
“你能坚持说我坐在这里是说假话,当我的全部希望就是把你从悲哀中搭救出来的时候?真丢脸,克莱姆!不过这全是因为那个女人——一个**!”
克莱姆像着火似的红了脸,站起来。他把手放到他母亲的肩膀上,用一种奇怪地悬在恳求与命令之间的口气说:“我不愿听这种话。它会让我用我们两个都将懊悔的方式回答你。”
他的母亲张嘴要说出又一些感情激烈的话,但是看到他脸上那副神情又致使她放下了那些话没有说出来。约布赖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两趟,然后突然走出了屋子。他再进屋的时候是十一点钟了,不过他没有走出庭园的境域。他的母亲睡觉去了。一盏灯燃亮在桌子上,晚餐摆开了。没有停下来吃东西,他把门关牢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