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讯(第1页)
暮色再次降临西岐大营,但空气中的松弛感并未如常积聚。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如同冬日河面下缓慢移动的暗流,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这种滞涩并非来自前线军情,也非源于内部龃龉,它更……高远,更莫测,仿佛天穹本身厚重了几分,压得人心头沉甸甸,却又说不出具体缘由。
最初的变化细微如尘。营中豢养的几头通了点灵性的老马,无故焦躁,频频望向昆仑方向,打响鼻。寻常士卒只觉今夜星子似乎比往常晦暗,风里带着股说不清的、类似陈年香灰又似铁锈冷却后的味道。一些修为浅薄的炼气士,打坐时莫名气机紊乱,心头无端浮现惊悸幻影,多是山崩崖摧、玉碎光消之象。
真正的惊涛,在凡人无法触及的层面轰然炸开。
先是终南山、崆峒洞等散仙聚集之地,传讯玉符的光芒疯了般明灭闪烁,比战时急报更频密。紧接着,西岐大营核心处的玉虚门下弟子,无论是随军的金吒、木吒,还是远在后方协调的,都在同一时刻收到了来自师门最紧急、也最含糊的密讯。讯息内容高度一致:谨守本营,慎言慎行,若闻外界流言,一概不予置评,速报师门。
“云霄……殒了。”
四个字,带着雷霆万钧的重量和难以置信的冰寒,在特定的圈层里以爆炸般的速度传递、发酵、扭曲。
不是破阵时战殁。九曲黄河阵那般凶险,碧霄、琼霄当场身死道消,那是劫数,是斗法之烈,谁也说不出什么。云霄仙子被混元金斗拿下,押回昆仑,镇压于麒麟崖下——这通常是“留有余地”的做法,意味着事情或许还有转圜,至少性命当是无虞。
但“镇压”变成了“殒落”。在玉虚宫圣人之地,麒麟崖镇压之下,一位截教亲传、成名万载的大罗仙,无声无息地,没了。
截教一方最初的死寂过后,是滔天的悲愤与震怒。金鳌岛碧游宫方向,接连数日云霞染血,雷声呜咽如泣,庞大的、不加掩饰的悲怆与怒意席卷洪荒天宇,哪怕隔着无尽时空,西岐也能感到那股令人心悸的灵压波动。通天教主座下随侍七仙中的几位,暴怒的嘶吼几乎要撕裂虚空:“好一个玉虚宫!好一个玄门正道!阵前擒拿,尚有可说!押回山门,暗施毒手?此等行径,与左道何异?!与魍魉何异?!”
玉虚宫的回应迅速而官方:云霄仙子确于镇压中,因“仙基受损,旧疾复发,劫数难逃”,已然身死,真灵归于封神榜。元始天尊痛惜不已,此乃天数使然,非人力所能挽回。至于细节?镇压过程平和,并无外因干涉。总之,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一次令人遗憾的“劫数”。
然而,三界仙神,哪个不是活了万载千年的“人精”?“仙基受损”或许有之,“旧疾复发”勉强能编,但在圣人道场、专门用以禁锢的麒麟崖下,偏偏就这么巧地“劫数难逃”了?还逃得如此彻底,连半点缓冲、求救、甚至最后遗言都未曾传出?
流言,如同瘟疫,又似附骨之蛆,在最幽暗的渠道里疯狂滋生、变异、传播。
在三十三天外某些道场的小型茶会上,有低语伴随着灵茶氤氲:“听闻……非是寻常道消。那麒麟崖下,有玉虚秘传的‘三光消磨阵’痕迹,虽被极力抹去,但一缕‘日曜焚神’的残韵,瞒不过专修此道的道友……”
洪荒星海某处,两位积年的妖神借着星光传讯,神念波动带着讥诮与寒意:“嘿,抓回去杀,才显手段。阵前打死,是斗法本事;抓回去慢慢‘处置’,才是权势滋味。玉虚那位,是要彻底绝了截教这门下的根苗,连半点复起的念想都不给留呢。”
地府深处,某位与两教都有些香火情的古鬼王,对心腹判官叹道:“蹊跷啊……云霄娘娘的真灵入榜时,据轮值鬼差隐约感应,其魂光黯淡紊乱,似受过极大煎熬,绝非自然道消之象。可惜,封神榜自成天地,隔绝内外,谁也探不真切。”
更有一种隐秘而恶毒的说法,在最为阴暗的角落里流转:“未必是元始圣人亲自出手……或许是门下哪位,揣摩上意,下了狠手?九曲黄河阵让十二金仙那么丢脸,那么……嘿嘿,事成,则替老师分忧;事败或泄露,也不过是‘擅自行动’……这等事,古往今来,还少么?”
当然,所有这些流言蜚语、猜测质疑,都被限制在“三界”之内,局限于有资格、有渠道知晓“云霄仙子”是谁的生灵圈层。对于西岐大营的普通士卒,对于岐山脚下耕作的农夫,对于朝歌城里的百姓,天,只是连续阴了几天,偶尔有闷雷滚过远山;地,似乎比往常更沉寂一些;夜观天象的巫祝,或许会颤声说出“客星犯紫微”、“东南有赤气冲霄”之类令人不安又摸不着头脑的谶语。他们依旧为明日的粮草、为即将到来的战事、为家长里短而忧心。仙人的陨落,于他们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维度星辰的熄灭,至多在茶余饭后,增添一则关于“天狗食日”或“地龙翻身”前兆的淡薄谈资。
李玥寰察觉到营中异样,是在为一名百夫长换药时。那汉子是西岐本地人,有些粗浅的修炼底子,往日换药虽疼,却也健谈。今日却眉头紧锁,眼神不时飘向帐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李姑娘,这两日……心里头咋这么慌呢?像有啥顶天立地的东西……塌了似的。昨晚梦见老家屋后的山崩了一大块,吓醒一身冷汗。”
李玥寰手下动作未停,心中却是一凛。普通士卒的直觉,有时比修道者的卜算更贴近某种“氛围”的真实。她走出营帐,看见杨戬站在不远处一座瞭望台边缘,玄衣几乎融入渐浓的夜色,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罕见的凝重。他正抬头望天,目光似乎穿透了云层,投向凡人不可见的深远之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未及开口,杨戬仿佛已知她来意,声音低沉,先于她的问题响起:“你也感觉到了。”
“营中气氛不对。”李玥寰站到他身侧,同样望向虚无的夜空,“不只是战前的紧张。发生了什么?与……昆仑有关?”
杨戬沉默了片刻。夜风拂过他额前几缕散发,也带来他身上清冽又略带寒意的气息。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深的寒潭中捞出:“截教云霄仙子,殒于麒麟崖下。”
李玥寰呼吸微顿。云霄?九曲黄河阵?那个只是被镇压的仙子?她迅速搜索着有限的封神记忆与碧云童子零碎见闻:“不是镇压吗?如何殒的?”
“师门谕令:仙基损毁,劫数难逃。”杨戬复述着官方说辞,语气平淡无波,但李玥寰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滞涩,像是光滑冰面上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你信吗?”她问得直接。
杨戬侧过头,天眼所在的位置似乎在微微发烫,但他没有睁开那只眼。他的目光落在李玥寰脸上,深邃难辨:“信与不信,无关紧要。事实是,她死了,真灵上榜。而此事,已无法深究。”
“无法深究?”
“嗯。”杨戬重新看向夜空,“两位教主欲召其魂询问,发现封神榜自有禁制,乃紫霄宫鸿钧老祖于订立之初便设下。封神事未毕,榜内真灵隔绝内外,不得沟通,真灵之间亦不得串联。”这个做法可以理解,否则以这些神仙们的大能,只怕封神一事要没完没了,越搞越大。
李玥寰立刻抓住了关键:“所以,死无对证。至少,在封神结束前,谁也无法从云霄仙子本人那里得到真相。”她现代人的思维立刻运转起来——这是最典型的制度性掩盖。设立一个程序壁垒(封神榜禁制),将可能引发争议的环节(当事人陈述)无限期推迟(直至封神完结),而到了那时,时过境迁,木已成舟,很多事也就失去了追索的意义和动力。好高明,也好……冷酷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