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一样是命(第1页)
“李姑娘与我,在玉泉山时便已相识。彼时她云游途经,与我论道数月,于修行、于世事,多有启迪。此番前来,亦是旧谊。”
话音落下,空气有几秒凝滞。火焰舔舐木柴的声响被放大,火星子逆着气流向上迸溅,消失在沉黑的夜幕里。
哪吒最先有反应。他正用火尖枪的枪尖无聊地拨弄着一块焦炭,闻言动作一顿,惊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原来如此”的锐利审视,仿佛瞬间将李玥寰身上某些他之前未在意的细节:那种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沉静,面对血腥与尘土时过于透彻的眼神,与“杨戬师兄的旧识”这个标签迅速挂钩,并在内心完成了某种逻辑校验。他没说话,只是撇了撇嘴,继续戳他的焦炭,算是默认。
黄天化挠了挠头,他是武将脾性,直来直去。最初的诧异过后,脸上很快露出恍然和一种近乎朴实的欢迎:“嗨!我当是什么事儿!既是杨戬师兄的故人,那便是自己人!李姑娘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怪不得!”他嗓门洪亮,震得近处的火苗都晃了晃,随即又觉得在杨戬面前似乎有点过于粗豪,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
邓婵玉站在稍远的阴影与火光交界处,赤甲未卸,手里还拿着那卷粮草简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从杨戬身上移到李玥寰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惯于洞察战场态势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光芒。她早知李玥寰非比寻常,与杨戬有旧,反而让许多事情在她心中更顺理成章。她什么也没问,只极轻微地对李玥寰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某个无声的共识,然后便继续低头与南宫适低声交谈数字,仿佛刚才只是听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天气。
金吒的反应,比其他人慢了半拍。
他原本站在哪吒侧后方一点的位置,身姿挺拔如松,是惯常的沉默守卫姿态。杨戬开口时,他正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或许在想着西岐的战局,或许只是单纯放松。当“玉泉山”、“旧识”这些词清晰地传入耳中,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倏然抬眸。
目光先是落在杨戬脸上——那位他敬重有加、修为深不可测的师兄,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久远而自然的事实。
吃惊是肯定的。他记得朝歌城里那个神秘的巫女,记得她最后的拒绝与善意,记得自己折返时的担忧与她独留险地的决绝。他从未将她和玉泉山、和杨戬师兄联系起来。两个形象在他脑中短暂碰撞、重叠,激荡起一片混杂着恍然、意外、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及细辨的复杂情绪的涟漪。
但吃惊很快被另一种更清晰的情绪覆盖——高兴。
是的,高兴。为李玥寰高兴。若她是杨戬师兄的故人,且能得师兄如此坦然当众承认“多有启迪”,那她在周营的处境,便无需他再多做无谓的担忧。师兄的认可,在此地,比任何担保都更有分量。这意味着安全,意味着一种被核心圈子接纳的潜台词。他心中那块自从朝歌分别后便隐隐悬着的石头,悄然落地。
他脸上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变化,只是那总是绷得有些紧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向前略略倾身,是对着杨戬,也是对着李玥寰的方向,声音清越平和,带着由衷的意味:“原来如此。李姑娘与师兄既有这般渊源,如今能在周营重逢,亦是缘法。甚好。”
他的话不多,却稳妥得体,既表达了惊讶后的接受,也表明了欢迎的态度,更暗含了对杨戬决定的尊重。目光与李玥寰接触时,他微微颔首,眼底是清澈的善意,以及几分“看来当初我的担心是多余了”的释然。
在周营的日子渐渐铺展开。李玥寰没有明确的职务,但她似乎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有时在伤兵营帮忙处理一些棘手的伤口——她手法奇特,效果却常出人意料;有时在营中整理那些从朝歌或各地搜集来的、杂乱无章的文书与地图,总能理出些旁人忽略的头绪;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待着,观察,偶尔与人说几句话。
杨戬依旧是那个沉稳如山、算无遗策的周营砥柱。他的威信与能力,使得他坦然承认的“旧识”,天然地为李玥寰隔绝了许多不必要的探究与麻烦。没人会轻易去质疑或打扰杨戬将军的客人。
李玥寰偶尔会半开玩笑地对前来找她确认某个地形细节、或好奇她某种草药用法的金吒说:“瞧,我这是沾了杨戬师兄的光。”她说这话时,语气轻松,眼里带着点戏谑,并无半分卑怯或依附之感,更像是一种对现状清醒的认知和调侃。
金吒听了,总是认真摇头,语气诚恳:“姑娘自有本事,师兄不过是为众人所知罢了。”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相处下来,他发现李玥寰的知识庞杂而精深,看待问题的角度时常别开生面,那份沉静的气度也让人心安。他欣赏她的能力,也感激她曾经在朝歌的善意与最后的坦诚。两人相处起来,有种自然而然的融洽,讨论战术策略,或是闲聊些修行见闻、各地风物,都颇为投契。
夜色如浓墨倾泻,在没有路灯没有霓虹没有现代工业带来光明的夜晚,篝火是这片黑暗里唯一倔强的暖色。
火焰在堆叠的木柴上跃动,光影将围坐者的脸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图块。李玥寰独自坐在稍远些的阴影边缘,火光勉强舔到她素色的裙裾,整个人像一尊半融进夜色的冷玉雕像。
哪吒在不远处擦拭着他的乾坤圈,金属与布帛摩擦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偶尔抬眼瞥向这边,目光锐利如刀锋划过空气,又漠然收回。黄天化和几个将领在另一边高谈阔论,声浪阵阵。杨戬不在,大约是去巡营或与姜子牙议事。
金吒穿过光影交错的空地,走到她身旁,寻了块平整些的石头坐下。
“夜里风寒,”他开口,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里显得清晰,“姑娘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李玥寰侧过脸,火光在她眼眸深处投下两簇跳动的微光。“习惯了。这里视野好,看得见整片营地。”她顿了顿,补了句,“也清静。”
金吒知道她与哪吒、乃至大多数阐教三代弟子之间那种无形的隔阂。杨戬师兄只是淡淡提过一句“她性子喜静”,大家便也识趣。金吒自己也没多想,只觉得她确实是这样疏淡的性子。只是看着她总是一个人望着营火或远山出神,心里偶尔会掠过一丝类似……不忍的情绪。怕她孤单。
“朝歌的事,”金吒望着跳跃的火苗,起了个话头,“现在想来,依旧觉得凶险万分。姑娘当初独留,实在是……”
“不得已。”李玥寰接得自然,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有些线头,必须自己理清。”
“那……理清了吗?”金吒转过头看她。
李玥寰沉默了片刻。混裔的事像一块沉重的玉石压在舌底,吐不出,也咽不完全。她目光投向火焰深处,仿佛能看见那座华丽而腐朽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