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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躁的舞台
人物名片:徐渭(1521—1593年),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号青藤老人、青藤道士。明代中期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军事家。
他是一位高明的看戏人,却是一位困顿的演出者。
———朱良志
才子徐渭,浑身都是戏。他笔下有对联:“随缘设法自有大地众生,作戏逢场原属人生本色。”他这一生,冲突不断。看客换了一代又一代,唏嘘声不绝。只苦了他一人,始终全身心入戏。
我们且抽取他人生的三幕情境,以此洞见其命运全景。
第一幕:刺耳
这里所谓的刺耳,并不是形容某种难听的声音。而是徐渭其人,在他本应该体魄旺健、灵魂清醒的四十五岁中年,从墙上拔下一颗三寸长的铁钉,刺入自己的耳朵,血流如注。
疯了!这种疯狂的行为,并未致命。于是,他接着,用铁器击打自己的肾囊,换了另一种自残的方式。那一刻,他什么也不怕了,他要将这个身躯,这个再也不会有任何前途希望的黑压压的命运,就此终结。在做这一切之前,他早已写好了《自为墓志铭》。人人都说,徐渭中了魔。
所谓的魔,大多是心魔。存活在一个使人格扭曲的社会里,作为有良知的智者,看穿了统治阶层的虚伪把戏,却不懂得装傻,一味坚持自我,不屈服,不低头左右逢源,注定痛苦。痛苦到了极点,便中了魔。
徐渭的痛苦,最直接的原因,是胡宗宪的狱中自杀。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三十五岁的徐渭第六次落榜。落寞,伤心,绝望,他只能借酒浇愁。倚着破败的墙壁,一手拿着酒壶,时不时往嘴里灌酒。半醉半醒间,往事朦胧浮现脑海———回想幼年,继母苗夫人十分重视徐渭的教育,“散数百金”,在徐家的榴花书屋,为徐渭办私塾,聘请名师讲解唐诗。徐渭聪慧过人,过目成诵。八岁即能理解儒家经典的微言大义,极具文才。十二三岁,又学琴艺,老师只教他一首《颜回》的曲子,他便能心领神会,自己创作二十多首新曲子。十五六岁,又学习剑术,精通兵法。才华全面而出众,在绍兴府人尽皆知。当地著名的“越中十子”文人圈,徐渭亦是灵魂人物,众星捧月,何等风光!
就是这样卓越的人,却屡试不第。科举的大路朝天,而对于才高八斗的徐文长来说,却是逼仄狭窄得伸不进一只脚去。好不容易考中了秀才,却怎么也过不了乡试这一关。原因?考官觉得他的文风不合时宜。满腹经纶,志在仕途,却不能如愿,整个青年时期,他都在为自己的前途焦虑。
插播一条画外音:纵观画坛,从不缺科场失意的人。比徐渭晚三十年出生的董其昌,在三次落选乡试之后,苦心钻研悟得八股文写作宗旨,主动适应八股文写作规则,顺利通过了科举,官至礼部尚书,典型的成功人士。他总结的“九字诀”,还成为科考生的理论依据。
相形之下,徐渭太“死心眼”。但命运还不急着把他逼上绝路,向他敞开一扇侧门。嘉靖时期,倭患严重。浙江巡抚胡宗宪总督东南沿海的抗倭军务,他十分爱才,听说了徐渭的大名,便来邀请他加入自己的智囊团。走投无路的徐渭正需要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此时,他却犹豫了。
原因?胡宗宪与奸臣严嵩属同一派系。疾恶如仇的徐渭,不能容忍。投靠胡宗宪,违背他做人的原则。胡宗宪作为政治家,对于这一类清高文人,是十分有办法的。他礼贤下士,对徐渭百般恭敬,处处捧着,句句抬着,并答应徐渭,在自己府上,他可以不受礼法拘束,来去自由。这一招,等于给徐渭递了一个台阶,还铺上了红毯。自尊心极强的徐渭,对此十分受用,不好再推辞了。毕竟,当时的徐渭,连生存都已经成问题了。
果然,徐渭刚进驻胡府,就大放异彩。当年,胡宗宪军队在舟山追剿倭寇途中,捕获一头白鹿。民间传说,白鹿是吉祥盛世的征兆。当时,嘉靖皇帝正热衷于修道成仙。于是,胡宗宪投其所好,将白鹿进献给皇帝。与白鹿一同进贡的,还有美文一篇———《进白鹿表》,无非是升华立意,表达忠心。这篇美文的作者,正是徐渭。洋洋洒洒,才情四溢,龙颜大悦。继而,徐渭在胡府越**风得意,又帮助胡宗宪运筹帷幄,战功赫赫。
此时,大艺术家徐渭初尝建功立业的甜头,无暇涉足艺术圈。
政治这条船,注定无法长时间安稳航行。一五六二年,严嵩被罢免,连带反应,胡宗宪的官位岌岌可危。一五六五年,严嵩之子严世蕃被处死,罪名是私通倭寇。而胡宗宪与其来往的书信中,正是涉及抗倭的事,自然被牵连入狱。不久,胡自杀狱中。
这下,徐渭的好日子结束了,他又一次跌回命运低谷。这是做幕僚的代价。
他一下子抑郁了。一方面,为胡宗宪之死感到痛惜。毕竟,胡是抗倭的大功臣,又是他的恩人和知己,这几年能从潦倒的深坑里爬出来,娶妻生子、置办房产,都是靠着胡宗宪的帮扶。另一方面,他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他很怕严嵩的政敌找上门来,想弄个罪名置他于死地,那是轻而易举的。
他忧虑,担心随时有衙役上门来将其捆绑押走;他惶惑,明明在为朝廷效力,为何又一步步沦落到今天;他困顿,自己没有学历,不可能再有东山再起的机遇了,一家人的生计该如何支撑……
他想到了死。性格外向的徐渭,不可能以一种沉默的方式郁郁而终,他不甘于以弱者的身份向命运屈服,即使死,也要折腾出天大的动静。他哭号,他自残,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着疯话。清醒了,他以狂狷的书法,写一些尖刻的诗文。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怀疑自己的妻子不忠,失手将其杀死。
终于闹出了人命!徐渭以杀妻之罪入狱了。他不再哭喊,面对铁索铁窗,长久地沉默。
第二幕:骂曹
时间再往回倒几年。大画家徐渭在作画之前,是个编剧。
徐渭扯着嗓子骂严嵩,他不敢。或者说,他认为这种方式不够高明。凭他的才智和学养,可以有成百上千种方式来骂严嵩,骂得解气,骂得痛快淋漓,骂得人尽皆知却不被定罪。
他向历史借来一个人,这个人便是祢衡。以祢衡的口吻来骂,骂的,也不是严嵩,而是曹操。要知道,祢衡是最有资格骂曹操的人之一。当年,曹操借刀杀人,杀的便是祢衡。
汉末才子祢衡,生逢乱世而怀才不遇。孔融写了一篇《荐祢衡表》向曹操推荐祢衡,但是祢衡清高,称病不肯去。曹操伪善地封他为鼓手,大宴宾客,想要借机羞辱祢衡。结果祢衡面不改色,反而一边击鼓,一边把曹操给羞辱了一顿。精于权术的曹操怀恨在心却不直接杀祢衡,而是把他遣送给了刘表。祢衡对刘表也很轻慢,刘表又把他送去给江夏太守黄祖,祢衡又和黄祖起了言语冲突,最终被杀,年仅二十六岁。
以此为背景,剧作家徐渭开始编故事了———
死后的祢衡,来到了阴间。判官,也就是阎王爷,请他重演当日击鼓骂曹操的事。于是祢衡清清嗓子,开始再现当年场景。他历数曹**献帝迁都,杀伏后、董贵人,迫害杨修、孔融及自己等罪恶,越骂越投入,代入感极强,几乎令阴曹地府的小鬼们拍案而起。
这出名为《狂鼓史渔阳三弄》的短剧在当时很有名,情节并不曲折,主要看点是骂人的过程,文辞尖酸露骨,且看台词———“铜雀台直把那云烟架,僭车旗直按倒朝廷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这是在揭露曹操的恶行。他又讽刺曹操的某些伪善举动,只不过是“大缸中去几粒芝麻罢,馋猫哭一会慈悲诈,饥鹰饶半截肝肠挂,凶屠放片刻猪羊假”。同时代的李廷谟称该剧:“以惊魂断魄之声,呼起睡乡酒国之汉,和云四叫,痛裂五中,真可令渴鹿罢驰,痴猿息弄……”
骂人骂得登峰造极,骂得流传千古,不得不说,这是徐渭的特长。从始至终,徐渭的理想,不是做“完人”,而是做“真人”,一个毫无伪饰的人,一个敢于跟礼法教条叫板的人,一个准确表达自己思想和心迹的人,一个能彻底把自己伸直不受憋屈的人。
再插播一条画外音。徐渭的写作也是发泄式的,他对小清新文风丝毫不感兴趣。比如,他描写雪景———“万事岂俱埋得尽,有时终露骷髅怨”,完全不唯美。再比如有一次,在一个明月朗照的夜晚,他夜宿一个叫作丘园的地方。周围古木参天,幽静深邃,有一道士飘然而至,与人月下闲谈……想来,浪漫富有诗意。且看徐渭笔下诗文:“老树拿空云,长藤网溪翠。碧火冷枯根,前山友精祟。或为道士服,月明对人语。幸勿相猜嫌,夜来谈客旅。”翻译过来便是:“鬼魅的老树,高高耸向天空,蔓生的长树藤,在山溪的上方密密地织成了网。碧幽幽的磷火在形状怪异的枯树根周围浮动着,好像有一群精灵在山前相聚。忽然,从前山走来一个身穿道士服的人,站在白晃晃的月光下跟我说话———大家都是旅途中人,特来闲聊几句,你可不要乱猜疑啊……”一篇抒情美文,生生被徐渭写成了鬼故事。徐渭一下笔,便要惊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