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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三君子记(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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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东坡家里,有块粗糙的石头,很是多余,差点被他当废品处理掉。谁知当夜,这块没什么用的石头,闯进了东坡梦里,对他说了一番富有哲理的话:你所说的那些有用的东西,其实都是“伤残破碎为世役,虽有小用乌足贤”,因为有用,而损伤了自己的真性,成了残缺不全者。而我虽然无用,但是,“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多牛啊!东坡听了这番话,生惭愧心。

这块石头,是老庄的弟子。

明眼人看得出来,这是东坡在自编自演寓言故事。他心里羡慕那块无用的石头,艳羡它还保持着自己的天性。相比之下,现实中的自己,欲在官场放任个性、舒展棱角,却屡次碰壁,遍体鳞伤,终不得自由。“伤残破碎为世役”,东坡为自己感到痛惜。午夜梦回,东坡呼唤着他被政途磨砺损耗的天性。

入世乎?出世乎?一面是儒,一面是道。怪石是镜子,照出矛盾的灵魂!

枯木。

一棵枯萎的树,生命已然终结。然而它站在那里,经年不倒,保持一种姿态。是对时间的挑衅吗?脱离四季枯荣的轮回,被鸟兽投以冷眼,又几乎被人间遗忘。它存在的意义何在?

枯木,身子扭结,在旷野里站成问号。

东坡画枯木,是弘扬胡杨精神吗?———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

东坡不作鸡汤文,东坡只表自己心里的意思。

画枯木,东坡用枯笔、枯墨。枯,是干涩。笔墨在纸上,艰难地行走,凝滞、再行走,似一段不得志的政途,如一段愁苦的羁旅。

要把一截枯木的意思说清楚,是困难的。我猜东坡自己也不尽然能说清楚。能说清楚的,他都在诗词里说清楚了。说不清楚的,才画在画里。

我试着从宋代孔仲武的《子瞻画枯木》文里,截取几句诗,帮忙理解枯木的意思———

“日落时复停归鸦。”虽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夕阳西下时分,成了一群乌鸦的落脚处。暮色里,乌鸦,寒冷、凄凉。飞倦了,有个温暖归宿。

“树犹如此不长久,人世何者堪矜夸。”树木那么长寿耐风华,都终究有枯槁的一天,何况是人呢。人生苦短,如梦幻泡影般不可依凭。

再看好友黄庭坚,他在《题子瞻枯木》里写:“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老木历经了风霜,像东坡,栉风沐雨浑身都是阅历。这样的人,才配画枯木。

还有,米芾的理解:“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

盘郁。东坡郁闷吗?东坡将郁闷长久地盘踞在心里吗?

东坡自己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已灰之木———枯木———东坡的心。

追到这里,我愕然。止步。

诗文里的东坡,浪漫似李白,沉郁如杜甫,放旷超脱像他自己。

诗文里的东坡,既是“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也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既是“看破人生路,万事转头空”,也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既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也是“此身飘摇无处寻,此心安处是吾乡”。

文字里,东坡写自己的心情,时而苦恼感伤忧闷,时而快乐超仙界,归结起来,是三次流放生涯对东坡文学的玉汝于成。

画里,东坡画自己的心情。是竹,是枯木,是怪石。

清初画家龚贤说:“古人所以传者,天地秘藏之理。泻而为文章,以文章浩瀚之气发而为书画。”

按龚贤的说法,东坡书画,是文章浩瀚里生发出来的气。文章,能读懂。气,却是一种玄妙的东西。没有人能准确地形容,东坡画里的气,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苏公此纸,出于一时滑稽诙笑之余,初不经意,而其傲风霆、阅古今之气,犹足以想见其人也。”比如朱熹,他就说不清。打了个太极,说看了《枯木怪石图》,很想见见东坡其人。

东坡的亲弟弟苏辙也是,“东坡妙思传子孙,作诗仿佛追前人。笔墨堕地称奇珍,闭藏不听落泥尘。老人读书眼病昏,一看落笔生精神”。没正面说,只说读了东坡的画,连老眼昏花的人,都能打起精神。

如此说,我算哪根葱,偏要来读图。后悔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画道之深,深不可测。东坡之意,千年不绝。写得再多,也还是与东坡的本意相去甚远。只是试着揣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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