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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之外
人物名片:黄公望(1269—1354年),元代画家。字子久,号一峰、大痴道人等。著有画论《写山水诀》。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后世仰望者众多。事实上,这幅画的灵魂,凡人无法触摸。如果非要靠近,摸到的,可能是一把火。
一六五○年,宜兴收藏家吴洪裕制造的一场火,缔造了一个名为“断裂”的传奇。吴洪裕老人太爱这幅画了,哪怕到阴曹地府,也要每天看到这幅画。深刻的爱,往往带有很深的执着成分,也就是以爱的名义去伤害。多亏他的侄子是个相当理性和有勇气的人,从火堆里将之抢救回来。从此,断裂的两段图画,《剩山图》和《无用师卷》,分头铺展自己命运的地图。直到二○一一年,杭州、台北,两段名作破镜重圆,两岸人热泪涌动,山海欢呼。
如今,杭州城之北的富阳、桐庐两地,山川毓秀,江水清碧,游人慕名而来。沿着这个有关断裂与重逢的故事,亲近长卷山水。他们,显然游走在这幅画的灵魂之外。
历史上,也有一些人,他们对笔墨相当敏感。在展开《富春山居图》的瞬间,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热血上涌,感慨“心脾俱畅”。我想关注的,即是这个细节。我想知道,视觉图像怎样进入一个人的大脑,之后触发了神经的振奋,进而令别的器官产生了畅快。通俗地说,他们做到了与黄公望心灵相通,甚至比黄本人更加“激动”。激动的情绪,应该是一种通达,接近本能。本文试着沿“断裂”这一话题之外,回归笔墨之内。
一无用
一二二○年,丘处机道长精心挑选了十八名得意弟子,经过两年多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大雪山”(今兴都库什山),在八鲁湾行宫觐见了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丘处机并不是主动前来,而是被召见的。在成吉思汗眼里,丘处机是手握长生不老药的道教魔术师。此时,“战神”成吉思汗已经年近花甲。他悟到,世间的厮杀不足为惧,疆土的扩张并不能给他带来绝对的安全感。最令他在黑夜战栗的,是死神眼里散发的幽秘蓝光。
丘处机不负所望,给成吉思汗开出了三个长生药方:长寿之道,清心寡欲;一统天下,不嗜杀人;为治之方,敬天爱民。成吉思汗频频点头,深以为是。虽然四年后,成吉思汗与丘处机在同年同月里辞世,但全真教因受一代天骄的推崇而名声大震。
一二七一年,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建立元朝,大量全真道士南下发展势力。这一年,黄公望只有两岁,他的名字还不是黄公望,而是陆坚。
在谈及黄公望之前,有一个叫无用的道士需要先行登场。在教派里,他没有多高的名望。只是一个小人物,但他的出场,却影响了中国美术史。如果没有他的恳求,绘画史上就不会有《富春山居图》。
全真道士金志扬的弟子无用,原名郑樗,号散木。无用是他的字。他是黄公望的同门师弟。名字中的“樗”,意为臭椿。与香椿的美味、讨巧相反,没什么用处的臭椿,自存于山野,无人问津,得以保全自己。
师弟无用来到黄公望身边,像是一则寓言。
黄公望的前半生,实在是太渴望“有用”了。追溯一下,小陆坚七八岁的时候,过继给寓居常熟的温州籍老人黄乐。此时,黄老的年纪已经有近九十岁了,终于喜得继子,老人忍不住拍手感慨:“黄公望子久矣!”小陆坚因此改名为黄公望,字子久。
被收养后,黄公望背负着老父亲殷切的期望。史书记载,他“幼习神童科”,“天资孤高,少有大志”,天资很出众。按照宋代规定,十五岁以下能通经作诗赋者,应试后给予出身并授官。黄公望成长为一个对当朝有用的人,指日可待。
黄公望十一岁那年,南宋亡。时代的尘埃落在个人身上,即是一座山。黄公望更不幸,赶上了时代大山的倾颓。生于南宋的他,成为元朝子民。举目四顾,茫茫然前途无望。
元朝的蒙古族统治者是以武力征服天下,将国人分为四等人,原南宋统治下的江南人,是四等公民。此外,元朝还废除了科举制度。想要做官,先要做吏。面对逼仄的生存空间,黄公望仍抱持着一线希望,做吏就做吏,他始终寻找在政治舞台上施展自己的机会。
命运的面孔不仅冰冷,而且狰狞。直到四十多岁,黄公望还是一名书吏。却因上司张闾涉嫌贪污,账目由书吏掌管,黄公望被牵连入狱。入狱那年,他四十七岁。而正在他入狱这年,朝廷突然恢复了中断几十年的开科取士。黄公望的好友———诗人杨载就是在这一年考中进士做了官。可以想见,狱中的黄公望如何捶胸顿足,愤慨命运不公。
黄公望出狱时,已经年近半百了。年龄的原因让他不再血气方刚,命运的作弄,朝代的昏庸,综合起来,想做一个有用的人,这种想法显然淡了。前半生的孜孜以求,如梦幻泡影。泡影碎了,梦醒了。因无所追求,不用再紧绷着一根弦,眼前的日子反而轻松了。
黄公望是在六十一岁那年,和倪瓒一同加入全真教的。名“苦行”,号大痴。师父金月岩是当时江南全真道最有影响力的宗师。此时,元朝废除科举已三十余年,人才济济的江南士流没有进阶途径,而全真教宣扬的“性命双修”“苦己利人”“淡泊寡营”等思想正好迎合失意南人心境。“弃人间事,绝粒轻举,从赤松子游”,黄公望们自在极了。
道士黄公望在苏州设立三教堂,向士人阶层宣传全真教义,名下弟子众多,成为高道。此种心迹,都在他的题画诗中:“蓬山半为白云遮,琼树都成绮树华。闻说至人求道远,丹砂原不在天涯。”“春泉汩汩流青玉,晚岫层层障碧云。习静仙居忘日月,不知谁是紫阳君。”
他开始云游生涯,顺便给人算命,赚一口饭吃。卖卜,云游,作画,吹笛子,前半生他认为“无用”的事,此时,被他拾捡起来。修行中的黄公望,心境渐渐超脱世俗。
黄公望的笛子吹得出神入化。目前最权威记载黄公望生平的,是一本叫作《录鬼簿》的书,这不是野史,而是著名的戏剧理论著作,收录了一百多位戏剧家的生平事迹。黄公望虽然不是戏剧家,但他通音律,尤其擅长吹铁笛,因此被录其中。
诗人杨维桢曾描述:“予往年与大痴道人扁舟东西泖间,或乘兴涉海,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铁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画面极美。清诗人厉鹗也有诗句:“欲借大痴哥铁笛,一声飞入水云宽。”
回到无用。一三四七年,黄公望已经七十九岁高龄,身体非常康健,下笔气息很足。据无用观察,本来就享有极高画名的师兄,在这个年龄,思想归于空寂,又基于其深厚的学养和道教的修为,正是产生杰作的最佳时期。在黄公望隐居的富阳庙山坞,那间叫作南楼的小书房里,无用恳请师兄为他作画。黄公望欣然应允。
谁知,画了四年的时间,仍旧没有完成的迹象。当然不能催,这跟黄公望的心性有关。这把年纪,他已不会将绘事当作任务来完成,而是享受过程。过程即是笔墨的修行,过程即是气息的吐纳。过程中,他是迈着从容的步伐,在附近的山水中徜徉,找一块石头,坐看云起。兴之所至,画上两笔。慢,且保持气息的连贯,即是一种功夫。
无用的心思相当缜密,看到完成一半的画作,预感到,此画将会传世。他很担心,这幅画被巧取豪夺,所以那日闲来,他请师兄在画上题跋,注明这幅画是归我无用所有。在淡然的黄公望看来,这种想法,实在是“过虑”了,但也笑着提笔。
七年,画作完成。当长卷在道士无用面前铺展开来,作为观者的感受,文字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们只能想象,他个人的情绪,完全是被长卷的气息所震撼和裹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