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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尘
人物名片:倪瓒(1301—1374年),初名倪珽,字元镇,号云林子,江苏无锡人,元末明初画家、诗人。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合称“元四家”。
一白云自可怡悦
本文写“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却从元末散曲作家张鸣善说起。
张鸣善在《水仙子·讽时》中,将元朝当政者比喻为“五眼鸡、两头蛇、三脚猫”。三者都是世上并不存在的怪物,暗指官僚行径之卑劣荒谬。大胆老辣,极尽讽刺。现实主义色彩力透纸背。
倪瓒和张鸣善的关系,是否有交集,无从考证。但倪瓒的《折桂令·拟张鸣善》,已成为其诗文代表作: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何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这首小令有很强的音乐感。读来齿间清爽,又意蕴不绝———秦皇汉武的山陵和城阙已经荒草萋萋了,世代兴亡江山易主,如同月圆月缺一样自然。我家案上堆的都是书画,窗前栽满松桂,地上长满薇蕨菜。何必将目光投向侯门呢,白云自可怡情悦性。看茫茫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同样出生于乱世,倪瓒的情绪跟张鸣善截然不同,他更为冷静。倪瓒在高处,冷眼看世间乱象、王朝更替。放眼望去,哪里有什么英雄豪杰的影子呢!
这也许是最理直气壮的目中无人,跟那些谦谦君子儒生全然不是一个腔调。与其说崇敬圣贤是一种谦恭之美,那倪瓒式俯视红尘,何尝不是一种超脱之美。
最迷人的,是“白云自可怡悦”,陶陶然随风自乐。联想到,倪瓒早年藏有一块奇石,上刻“飞云”两字,笔法流动。明正德年初,石头被海虞钱氏收藏,却不知出处。恰巧遇到沈周,指认出这正是倪瓒的心爱之物,久置清閟阁中。倪瓒出游时,曾随身携带,后来转赠友人。众人得知,连忙珍视起来。文徵明还特为此作《飞云石图》,用题跋讲述了此番来历。可见,众文人对倪瓒的崇拜程度。
飞云,自在自由,不为一切所缚。
目中无人的倪瓒,画里,也见不到人。
倪瓒作画,人迹,常以空空一个草亭代替。茫茫天地间,空****像是有人要来,也像是刚刚离去。江面,不着一笔,不见一丝波澜,更看不见船只、渔夫;天空,不见风,亦不见云;暮色,不见一抹晚霞,一只昏鸦。你所看见的“有”,正是他在表达心中的“无”。
如此一来,一幅画,终于符合了他的性情———深度洁净。
云林有洁癖。作画之前,他需要很多水。先洗手,随之将太湖的石头洗一洗,冲刷得一点尘土都没有。之后,把树洗一洗,枝干叶子历历分明。洗一洗山,令其上方空气透明,完全没有雾霭笼罩。最后,连岸边沙石,云林也将其淘洗干净了,清清爽爽,可作案头清供。
云林有耐心。他花了大把的光阴,用来清洗。洗身洗心。似乎总感觉沾染了世间的不洁净,处理任何事之前,他都要洗。
会客之前,他要洗澡。那次,道人张雨上门拜访,在客厅等了半天也不见人,书童来报,说云林先生正在沐浴呢,准备接待贵客。张雨大为感动,将云林当作生死至交。或许,当时云林也只是延续着这一习惯罢了。
又听说,云林将喜欢的歌妓接到家里,令其洗澡,反复洗,还是觉得不干净,一直洗到天亮也没碰一下。
最著名的,是他清洗梧桐树的逸事。给梧桐树洗澡,起因或许是某文友将一口痰吐到了梧桐树上,具体不得而知。总之,家中仆人成群,各司其职,像举行一项重要仪式,有人端水,有人上树,将梧桐树洗得找不到一粒浮尘。云林在旁监工,唯恐他们敷衍了事。如此,云林洗桐,洗成了典故,洗成了诗。遗憾,水至清则无鱼,梧桐树究竟经不起多番折腾,日渐枯萎。
云林洁癖,依然故我。
二所居有阁名清閟
云林的日常,是一点也不急的。毕竟,他也没什么正经事可做。这种“不务正业”的日子,他从小就计划好了。这是他的梦。或者说,他一直生活在这种气氛中,闲即是忙,并未觉得除此之外还应该做些什么。作为读书人,他没有济世愿望,更没有立言立德的雄心,只随着自己的性情做事,简单直接。风雅,是骨子里的。
后世反复证明,倪瓒式风雅,不可复制。倪瓒出生于富豪之家,祖上留下丰厚家业。虽然父母早亡,但他的哥哥倪昭奎是社会活动家,勤于治业,弘扬道。建玄文馆,作为道家上层人物将事业搞得很红火。倪瓒在其呵护下,生活随心所欲。云林之欲———建清閟阁,遍藏名家书画,整日清赏把玩。又搞文人雅集,将一群风流才子、文人墨客会集在私家园林里,喝茶赏画,坐而论道。
我想试着还原彼时云林生活的风雅场景,无疑遭遇了想象的困境。只好借助明诗人周南老的笔记,一窥其中细节:“所居有阁,名清閟,幽迥绝尘。中有书数千卷,悉手所校定,经史诸子、释老岐黄,记胜之书,尽日成诵。古鼎彝名琴,陈列左右;松桂兰竹香菊之属,敷行缭绕,而其外则乔木修篁,蔚然深秀。故自号云林……平生无他好玩,惟嗜蓄古法书名画,持以售者,归其直累百金无所靳。”
云林读书多,“尽日成诵”,像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肚子学问,不用来著书立说。唯一的爱好,即是收藏。千金万银,从他洁白宽大的衣袖里,忽而散尽。古帖名画,纷纷涌进清閟阁,给他带来极大快慰。每天欣赏各种艺术珍品,与之隔空默语,日子过得寂静且充实。
用世俗的眼光看,云林先生不会赚钱,只会花钱。他擅长的,不是创造物质财富,而是将物质财富转化成精神快慰。将有形变为无形,世俗来看,是不是一种败家?
除了清閟阁,倪瓒还建有云林堂、逍闲仙亭、朱阳宾馆、雪鹤洞和海岳翁书画轩等园林别墅。内置陈设相当考究,不彰显富贵,处处以文心雕琢。张端《云林倪先生墓表》写:“清閟阁借以青毡,设伫履百两,客至易之始入……雪鹤洞以白毡铺之,几案则覆以碧云笺……”
“斋阁前植杂色花卉,下以白乳其隙,时加汛濯。花叶堕下,则以长竿踊取之,恐人足侵污也。”
地上铺纯白的毯子,用牛奶浇花,绝不能让花叶落在凡人的脚边……讲究的程度令人咂舌,怀疑倪云林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仙,一点烟火气都不染,高洁得不近人情。据说他还首创“莲花茶”“清泉白石茶”,宋朝宗室后裔赵行恕慕名前来,倪瓒奉上糕点和茶。赵行恕只顾着吃糕点,完全不能识得这茶的稀贵。倪瓒鄙视至极,遂绝交。
想起张岱和他的兰雪茶。只是倪瓒却不屑于将这些贵族化的生活方式拿出来展示。如此,源于其内心的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