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心(第2页)
幸好有水墨。梁楷把一颗真心施展在水墨里,无须繁复的描摹,无须色彩的构思,只随了自己的心绪,要简则简,想狂便狂。遂有了《泼墨仙人图》《太白行吟图》……寥寥几笔,人物像在云中飘。梁楷的心思,本就在云端。随心而画,梁楷终于活得舒展了……
苏东坡也是,靠着《枯木竹石图》疏解情绪。能说的话,他都写在诗文里,“乌台诗案”的伤痛,时常提醒他,有些话,不能说、不敢说。有些话,说不出。怪石嶙峋,痩癯的竹,枯槁的木,是东坡被坎坷政途所困顿的心。
生不逢时的黄公望,眼看着入仕的希望如羸弱的炉火,在他面前耗尽最后的余温。干脆,转身扎进富春江那捧飘渺的雾气里,隐居。靠着天地山水和道家学说颐养真气,把笔墨淬炼得纯净,松弛。一纸水墨,写尽了富春江畔秋色。不单是美,更是心境的提纯。
倪云林吝啬给世界一个笑脸,更吝啬自己的笔墨言说。他用枯淡的黑,皴擦出几块太湖的山石,一旁,添几棵杂树。性格的洁癖,让他不屑于在山水里渲染任何一个人物。他画一个简单的亭,将心里的苦,原地驻扎。
徐渭被命运的无常激怒,一抬笔,抛出一连串愤怒的藤。葡萄,一颗颗,任意浓淡,是辛酸的泪,一滴滴稀释了墨色。
很多次,八大山人想向清朝皇帝讨要老朱家的江山,无奈势单力薄。他委屈,委屈成一只全身墨黑的鸟。蜷缩在冬日枝头,瑟瑟地抖,给世人一个白眼。有时候,他静坐凝神,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化身一条游翔的鱼。而大片的留白,即是宇宙虚空。
这些通透的表达,从王维开始。虽然王维画作,流传下来无一真迹,但水墨的精神,一直在流淌。赏画,亦是赏一颗文心。
久远以来,文人的心,沉醉于黑。那是最浓的夜色,是千钧的沉默。墨的黑,是从黑夜里提炼的最纯正的颜色。与文人们上下求索的苦涩,完全妥帖。
而墨色之外的白,是雪,是盐,是太阳,是大光明,是天地间的空。一芥子的空,装得下所有玄想。
与水墨相克相生的,是文人的心。虚伪的人,始终不得其医治。而一个真诚的人,面对一张洁白的宣纸,像是站在雪后的大地,谎言无处藏身。甚至失语。一股脑儿的泪,热烈的或者凝涩的情绪,涌向笔端。每一缕墨色,都是心跳。
四旁观者迷
王维被正式尊为“文人画祖”,是在明朝时候。
文人画的概念,始于宋代,原本称为“士夫画”,是由苏轼提出来的。到了明代大理论家董其昌,称之为“文人画”,并明确指出,“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
这里,我试着打乱时空,编织一幕颇有趣味的“戏说”。
不慕名贵的王维对“文人画祖”这个称呼深感意外,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画着兴怀消遣而已。
但有两个人,听说王维这样半路出家的业余画师,居然成了“画祖”,相当不服气,想要找人打抱不平。这两个人,一个是顾恺之,一个是吴道子。
顾恺之,东晋人。谢安称赞他的画“苍生以来未之有也”,等于说是有人类以来,画得最好的。这评价,登峰造极。
顾恺之的专长是以形写神。人像、佛像、禽鸟、山水,他无所不能。《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斫琴图》等作品,是公认的稀世珍品。
顾恺之画人十分传神。有一次,他为西晋名士裴楷画像,裴楷英俊、潇洒而有学问,顾恺之在画他的脸颊时候,一时兴起,加了三根毫毛,本来是很怪异的举动,但瞬间画出了裴楷的性格气质,堪称神来之笔。
顾恺之又是个相当自负的人。他曾作文《筝赋》,自己觉得很满意,夸口说,这文章与嵇康的《琴赋》不相上下,甚至懂得鉴赏的人一定会认为,此文比《琴赋》还要精彩许多。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听说王维被封为画祖,顾恺之连忙凑近了去看,那些简单的人物山水,寂寥的雪景图,跟他自己的画,一经对比,实在是太业余了。他感慨一声,真是岂有此理啊。
吴道子也觉得冤。
“画圣”吴道子大王维十几岁,该是王维的老师。虽然并没行拜师礼,但王维临摹吴道子使画技提高,是众所周知的。王维诗名远扬,吴道子当然不敢轻视。但论画,王维实在是不入流的。
“吴带当风”的典故,不是虚来。吴道子画画,有风。据说,当年唐明皇想念嘉陵江的水,派吴道子前去写生。吴道子去去就回了,声称,不需写生,都记在脑子里。提起笔来,大半天时间,嘉陵江三百余里的山水,全部呈现无余。笔笔生风。
吴道子擅画佛像。他给兴善寺画佛像的时候,长安城的老百姓全都跑来看,挤得水泄不通。画佛像头顶的光环,吴道子不用圆规,“其圆立笔挥扫,势若风旋,人皆谓之神助”。
在景公寺,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图》,老百姓争着去看,看了之后毛骨悚然,都不敢作恶了。一时间,长安城的街巷,不卖酒肉。
但吴道子的嫉妒心很强,从来不将绝技传给徒弟。记得当时,吴道子被《唐朝名画录》评为“神品上”,王维仅居“妙品上”,差了三个等级。如今听说王维被封为“画祖”,名声盖过他,更是觉得岂有此理。
无奈,请来大学问家苏轼出面解释。
苏轼不急不慌,显然对评判的标准成竹在胸,说,吴道子啊,你虽然画得好,“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是外在的。但再看摩诘画,亦若其诗清且敦,是内在的。你虽然技巧绝妙,但还是个画工。画工的画,看来看去,总有看倦的一天。而王维呢,“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文人画的内涵,却是越品越有味道。
苏轼这一番话,想来是有说服力的。学养深厚的顾恺之在一旁,完全听得懂,若有所思。他没料到,画画,不仅可以描绘眼睛所见,还可以画出心中所思。“画心”这一路,越想,越觉得妙。而吴道子,差不多是个莽撞人,他不依不饶,不太同意苏轼所说。最后,苏轼为了安慰他说,那你跟王维平起平坐好了。你们二人一个阳刚壮美,一个阴柔雅韵;一个是职业画家的龙头,一个是学问型业余画家的凤首,共同构成中国画美学的太极图。吴道子满意而归。
苏轼又小声嘀咕说,我个人还是偏爱王维。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