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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文仍在注视着妻的脸。
他们已经将妹妹妹夫的新房还给它的主人了。让妹妹和妹夫在“爱情之巷”的夜晚彼此相亲相爱,在妹夫工厂仓库旁的一个什么小破屋里每个月几次(还得妹妹请假)去品尝爱情的“禁果”,他于心不忍,妻也于心不忍。所以他们终于还是住进了他家的煤棚。分开一对新婚夫妻对他们来说是罪过。住进煤棚有住进煤棚的方便之处,烧煤方便,煤堆在“床”下,也不必怀着忧烦的心情去看电影了。
妹妹和妹夫帮他们将煤棚透风露天的地方用破棉花破麻袋片塞上了,还从里面在这些地方抹了遍泥。煤棚无窗。“床”是用木板搭的,木板都不太厚,四口人一躺上忽悠忽悠的,像席梦思。倒也不必担心压垮了,“床”下有两吨煤。煤是产生热的东西,睡在“床”上心中颇觉温暖。
煤棚里也确实很温暖。因为它小,严密,炉子支在“床”头。门一关上,它像个匣子。虽然季节已经到了三月底四月初,但不生炉火这个“匣子”里还是够阴冷的。尤其夜晚不能让炉火灭了,否则他们一家四口都会被冻醒。
父亲母亲舍不得两个小孙女受委屈,要她们每天晚上跟爷爷奶奶一块儿睡。但她们跟爸爸妈妈一块儿睡惯了,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哄她们对她们许下什么愿,她们就是不肯每天晚上跟爷爷奶奶一块儿睡。小姑和姑夫也舍不得她们受委屈,她们照样不领小姑和姑父的情。白天,母亲带着她们在小姑和姑父的新房度过。晚上,她们跟随母亲回到这个“匣子”里。她们那幼小的心灵似乎明白,度过白天的是小姑和姑父的家,这个“匣子”才是她们和爸爸妈妈的“家”。所以她们从搬进来住那一天起就对这个“匣子”挺有感情,尽管它更像匣子不像家,但这是她们的,孩子比大人更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两天前的夜里,炉火灭了。妻半夜冷醒,将棉袄、棉大衣、棉裤,全压在他和两个孩子身上。结果她自己那天上午就开始发高烧,至今未退。
昨天夜里熄灯后,他发现妻在咬着被角哭。他以为她又丢了钱。可再一想,也没钱可丢了。他将妻搂在怀里,劝她不必太为眼前的处境伤心。
妻说:“外婆死了……”
父亲在“文革”中死了。不久,母亲又在“干校”中死了。如今,外婆也死了。妻在上海没有更亲的亲人了,他为妻感到一阵难过。
“外婆……哪天……”
“前天,表妹来信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来一封信通知你?你的那些表姐表妹们不是知道外婆最喜欢也最想念你吗?”
他心里很生妻那些表姐表妹们的气。
“二表姐来信通知过我,说外婆整天躺在病**念叨我的小名……”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这封信?你为什么不赶回上海一次!”
“我……我怕你看了信,心里……着急……再说,我们处在这种情况,我……我也撇不下你和孩子回上海,一天也……撇不下……还得……向妹妹妹夫伸手……”
妻偎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遏制着哭声,怕哭醒了两个熟睡的女儿。她的额头紧紧抵着他的胸膛,不停地摇晃着,仿佛这样能帮助她遏制自己的哭声,仿佛这样能帮助她减轻内心的巨大悲伤。她哭成了个泪人儿,泪水全洒在他的胸膛上。
他除了更紧更紧地将妻搂在怀里,不知还能用其他的什么方式解除一点儿妻的悲伤。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眉,眉,我的小女孩儿,我的可怜的好小女孩儿啊!我刘大文真是对不起你啊!将你带进了这样一种命里……”
在劝妻服退烧药的时候,他加了三片安眠药,那是他让妹妹为他自己开的。返城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五片?不是每次服两片吗?”妻泪眼涟涟地瞧着他放在她手心上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