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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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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二天,当父亲上班了,弟弟上学了之后,姚守义才起床。

他踩着鞋后跟下了地,也不先洗脸,也不先吃饭,弯腰将头钻到床底下,拖出一只积满尘土的不大的柳条箱来。

他打开箱盖,里面是一堆破棉絮。他就翻起棉絮来,突然一只老鼠蹿出,逃向床底,吓了他一大跳。

母亲已将昨晚穿的糖葫芦装进两个水桶里,进得屋来,欲待他吃罢早饭吩咐他给冰棍厂送去,见他翻东找西的样子,没好气地说:“哎呀我的祖宗,你倒是在干吗呀?!”

“找书。”他又往床底下钻。

这个家,表面看还算干净,还算规矩,床底下可就是另一个世界了:空瓶子破罐子缺口的坛子,掉跟的鞋,椅子的腿,漏了没法儿修的痰盂,外加一捆麻袋片,几块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的木板……他记得这些没用的东西他下乡前就存在,这么多年了母亲分明还一样也没舍得扔掉,就是不见他要寻找的书。

“书?什么书呀?”母亲好生奇怪。

“就是我上中学时学过的那些课本!”他努力使身子也钻进床底下去,竟将双层的铁床拱动了一下。

母亲顿脚大声叫道:“早就当废纸卖了!你要拱倒床呀!”

他绝望地从床底下退出身子,站起来瞪着母亲说:“妈,你什么破烂儿都舍不得扔舍不得卖,怎么单单把我的课本都给卖了呢?我当年不是嘱咐你要给我保留着嘛!”

“当年,当年,当年你还说要扎根北大荒呢!谁承想你又返城了,快三十岁了,还要再回头看中学课本?快洗脸吃饭,吃了饭把糖葫芦送去,领两桶山楂回来!”母亲叨叨着,转身走到外屋去扫地。

他低头瞧着打开的破柳条箱发呆。

一片棉絮微微在动,他弯腰小心地掀开那片棉絮,见是几只还没长毛的粉红色的耗子崽,活像几截刚被剁下来的还带着神经的女人的保养得很娇嫩的手指头。

他觉得一阵恶心,赶快又用那片肮脏的棉絮切断了自己的视线。

他突然对母亲大为恼火。什么破东烂西都留着,偏偏只把他的中学课本给卖了!他上学的时候,成绩虽然不过在班里属中等,爱护课本却是全班公认的。有一次老师还表扬过他,拿起他的课本,高举着对全班同学说:“看看人家姚守义的课本,都到期末了,还跟新的差不多。这才是念书,不是啃书!”

此后他便习惯了将自己每个学期的课本都保留起来,像一个人保留自己的立功奖状;下乡前他特意放在那柳条箱里的。

却被母亲给卖了,一册都没剩!

“还不快到外屋来洗脸吃饭!”母亲催促他。

“妈,破棉花套子你放进柳条箱留着干什么?!”他狠狠踢了柳条箱一脚。柳条箱和破棉花套是同样货色,被踢凹了一处。

“破棉花套子也比你那些课本有用!”母亲在外屋用教导的口吻大声说,“居家过日子,破东烂西值万贯!那是我当妈的一片心,给你留的!”

“给我留着干什么?给我絮棉袄,还是给我絮被褥?”他又踢了柳条筐一脚,又踢凹了一处。

“唉……”母亲在外屋叹了口气,不无伤感地说,“我不是指望着你早点儿抱上孙子嘛!那棉套洗洗弹弹,给小孩絮个屁股垫什么的不是挺好的!”

听了母亲的话,他觉得那破柳条箱里,那片肮脏的棉絮之下所盖着的,不是几只粉红色的、女人娇嫩的手指头般的耗子崽,而是一个**裸的、正在蠕动着小腿小胳膊的婴孩。

难道我姚守义要是有了儿子就用这类破烂东西做襁褓?

他这一怒真非同小可!他用脚尖将柳条箱盖挑起扣上,复加一脚,恶狠狠跺将下去,那玩意儿就报销了。

母亲听到这番大响动,奔进里屋,骇然道:“我的小祖宗!你要败家呀!”

“我就是要败败这个家,谁让你把我的课本都给卖了!”当儿子的内心里那种种忧烦愁怨,此时都变成气恼,嚣张地对自己的母亲大发作起来。

姚守义他是有点儿歇斯底里了!他一步跨到床头,双手握住上下床的支铁,使足劲往后一拉,就将双层铁床从靠墙壁的地方拉开了两尺多。床下那个对母亲说来很重要的“仓库”的“门”仿佛被敞开了。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了,他要由着性子为了他的中学课本对母亲实行报复。他的胸膛像一只高压锅,而他那些中学课本不过是米粒。虽然是米粒,但它堵塞了高压锅的喷气阀,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顷刻就要爆炸了。

他挤到那两尺多宽的墙壁与床之间的夹缝中去,弯下腰抓起一只还带有什么商标的空瓶子,高高举起,狠狠摔下。

啪的一声,瓶子粉碎。

母亲尖叫道:“你疯啦?!”

“我叫你留着!”又一只空瓶子被摔碎。

紧接着,一只破罐子碎了,一只破坛子碎了,第三只空瓶子碎了……

“我叫你留着!”他一边机械地抓起,摔碎,一边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叫你留着!”——啪!

“我叫你留着!”——啦!

“我叫你留着!”——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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