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森林(第2页)
吕父将吕鹏拽过去,按倒在长凳上,对范父大声说:“老范,替我找根棍子,今儿我非狠打他一顿不可!”
范晓鸣跨到自己父亲跟前,哀求:“爸,你快拦着!不关吕鹏他们的事,是我出的坏点子,你打我吧!……”
孩子们异口同声:“是我!是我!……”
吕父:“我扇你们!”
范父将吕父推开,交抱双臂,看着孩子们说:“既然你们都在一份保证书上签了名,今晚的事那就暂且饶过你们。现在我要说的是刚才那个瘦老头儿——他六十六了,得晚期胃癌了,活不过今年冬天去的。他被调到咱们队来,住那个小破值班房里,负责登记运出的木材。尽管他是右派,那也不许你们去犯他,昕明白了?……”
孩子们纷纷点头。
与伐木队正队长吕父比起来,作为副队长的范父不论从形象到气质到言行,都分明显得是个特理性的人。
队部外——几个孩子的母亲聚在门口,有的偷听,有的交谈。
范母叹道:“唉,小学一撤,咱们这几个孩子,完了。一个个才小学三四年级的文化,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啊!……”
吕母:“你们家晓鸣还可以指望他爸教他点儿,他爸人家毕竟是个有高中文凭的人啊!真没什么指望了的,是我们几家的小祖宗……”
马不停的母亲:“这年头,什么叫有出息,什么又叫没出息呢?我就不指望我家马不停以后有什么大出息,能和他爸一样当名伐木工我就心满意足了!”
谭母叹道:“我家克俭是近视,明摆着,将来连名伐木工都当不上,愁死我了!……”
门一开,孩子们垂头耷脑地出来了……
天亮了——春季里一个明媚的早晨。
河边——一双枯瘦的手磨一块书本大的卵石;瘦老头试图将卵石的一面磨平。
他往卵石上撩了几下河水,抬头之际,朝对岸望——树林中,几个孩子的身影迅速闪在树后。他有一张瘦削的脸,会令人联想到古希腊或古罗马神话、宗教故事中某些修士的脸,呈现着一种被苦难磨砺得异常沉静的气质。有那么一种气质的人,别人可以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但是却难以使他说出一句自轻自贱的话。哪怕否则即死,也达不到目的。他穿的是伐木工人穿的那种棉袄,右上方缝着一小片圆形的白布,写有“右”字。头上,像昨晚一样,仍戴那顶破狗皮帽子;毛已快掉光,帽耳朵系上去了。
不知他发现了那几个孩子没有。继续磨卵石了。
大人们的警告,反而使孩子们对瘦老头发生了莫大的兴趣。但他们决定不冒犯他。因为林区人相信,冒犯一个将死的人是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的,不管那是多么下等的人。
瘦老头走着,挎着小篮子,里边是那块卵石。他虽然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但腰板挺得很直,使他的背影看上去颀长。
孩子们争相跟在他后边。
瘦老头进了他住的破败不堪的道班房:孩子们站住,望着——道班房的右边,翻种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园子,用不知从哪儿捡的木板、木条、树枝和草绳,围起了篱笆。道班房的正面,门两旁,沿房根用卵石砌起了护土墙。而且,在门的前边,用卵石砌着一座半月形花坛;显然,内中的土里已撒下了花种。孩子们七言八语: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吗?”
“听我爸说,他知道。”
“我爸也说他知道。”
“那干吗还种花种菜的?”
“有的人不怕死。”
“我佩服不怕死的人。”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们,从某一天起,忽然都怕起死来。那“老右”竟使他们有点儿肃然起敬了。
吕鹏:“走,看他又在干什么?”
郝中华:“不好吧?”
吕鹏:“有什么不好的!”——率先而去。于是其他孩子们跟着。
道班房的门半掩半开——孩子们分两伙:季家兴和郝中华闪在门旁往屋里探头探脑;吕鹏、范晓鸣、马不停、谭克俭躲在窗子两边,贼似的向屋里窥视。他们看到,瘦老头已脱下了棉袄,戴着花镜,正往下拆那片圆形的,写有“右”字的白布片儿。他拆得很小心,用大号针一下一下地挑线。
接着,他从窄“床”上拿起一件蓝色单衣(看来洗过了但还没往身上穿),认认真真地再将白布片缝在单衣上。
闪在门旁的季家兴和郝中华看到了另一情形——瘦老头将单衣展开在“桌”上,喝水,含口中;从炉盖上拎起了那块卵石(原来他将卵石弄出了孔,穿上了铁丝,做成了熨斗),朝单衣上喷出水,用“熨斗”仔仔细细地熨。熨那片写有“右”字的白布片时,神情尤为专注,仿佛在熨名牌衣服的商标——那是一件肩、肘、背、袖口都补了补丁的单衣。
他将单衣穿在身上,一边扣扣子一边说:“现身吧,早就感觉到你们在偷看我了!”
蹲在窗子两边的四个孩子互相交换一下眼色,站起来了。门旁的季家兴和郝中华也绕到窗前来了。
瘦老头:“听说,你们很淘?”孩子们纷纷点头。马不停骄傲地:“昨天晚上那头小猪,就是我们弄成那样的!”
其他孩子瞪马不停;马不停自知失言,表情大不自然。
瘦老头:“淘气的男孩加上想淘气的男孩,肯定是全世界所有男孩子中的多数……”
范晓鸣遇到了知音似的大声说:“同意!完全同意!”